沈志华:十字路口的抉择
导语:研究历史,既研究历史的必然性,也研究历史的偶然性,其实更多的是偶然性,必然性就是一个方向,我说了这个制度不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和人类文明的发展而不断的调整,这个制度就要僵死,而一个僵死的制度是早晚要垮台的

 

1月31日晚,由本刊主办,北京汉唐阳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协办的“'十字路口的抉择'沙龙”活动在字里行间书店(德胜门店)如期举行。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冷战史专家沈志华,携新书《处在十字路口的选择》,与《炎黄春秋》副总编辑徐庆全一同参加本次沙龙,探讨在1956-1957年,这个不寻常的年份里,中国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选择以及选择所面临的国内国际形式,通过对解密最新的苏联档案,分析1956-1957年这个时间段内的中苏关系,以及其对中国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的影响以及苏联解体原因。

以下为当天活动现场的速记整理,未经讲者审核,如有疏漏,敬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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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华:我上课的时候给学生一再讲基本的做史学的方法,就是论述的主体的70%到80%要由档案文献做支撑,其他的20%到30%是回忆录或者采访,以当事人的回忆做支撑,这些都属于第一手材料,其他全是二手的了,二手的不是不能用,但是不能作为主要的来用。所以想还原本来的历史面貌,当时的基本档案文献不看怎么还原?

从18世纪特别19世纪以后,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国际联络的打通,现在人们越来越考虑到这种合法性的问题,对于一个中共这样的执政党来讲,其实他也面临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最好的一个解决机会就是1956年。

要解决执政党和老百姓关系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现在才提出来的,不是十八大提的,是八大就提的,结果过了十个代表大会还没解决。

徐庆全:我们现在做得简单,“维稳”两个字就解决了。

现在有一种出版界有一种很不好的做法,我称之为叫“自我放大化”,或者“自我限制化”,“自我放大化”。中宣部下一个指令,我们就是这么一个指头这么粗,到了省地这一级,再到地市的出版社,开始一层层放大,而这种自我放大化,导致很多的出版社老总放大到自我约束的地步,考虑“我出了以后会不会怎么着”,首先把自己放大住了,所以你的书出不来。


缘起:缕出一条线索

沈志华:我希望读者能理解,我没什么问题,我就是有问题也不再这儿,但我这不是没问题么。其实要我看这本书出也就出,但是出版社比较担心,特别是南方报业今年出的事,受这影响。如果大家要想看一个比较全,这段时间(1956-1957年)关于反右的的故事,可以看07年时,我和徐庆全一块参加的《五十年无祭而祭》,这本书是章诒和主编,香港出版的。

那里面,我把整个反右从头到尾,不是从头到尾,就是反右的起因,从头到尾比较完整写出来的,后来后半部分在大陆就没发表,包括学术文章也不能发表,也就没出,先解释一下。徐庆全你说谈什么吧。

徐庆全:你得告诉读者,这个书怎么写出来的吧。

沈志华:好。要说这本书其实是我记得是2000年还是2002年我忘了,我到中山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时候,当时金观涛在那儿负责文化研究所,刘青峰也在那儿,以前也没见过金关涛,只是他名声很大,但是我一直没有见过他,结果两人一谈如故,就很想一起做些事情。因为金关涛是做思想史的,他是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想把整个思想史好好做下来,到了共和国这段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困惑,因为基本的史实他不掌握,他可以读毛泽东的著作,读周恩来的各种选集,以及反映他们思想的著作,这些都可以看到,但是整个历史背景没有,所以他特别组织一些中国学者,然后完全客观地把共和国建国以来发生的重大事情,缕一条线索出来,这样以来,他做思想史研究他才有根基。

其实我原来是不做中国史,是搞苏联史研究的,后来苏联史没做下去就做生意去了,做完生意回来,正好苏联解体,解体当然就更好研究了。它不在了,你说什么也没人找你麻烦了,再加上档案解密,所以就做这个。做了之后看了好多朝鲜战争的、中苏关系的档案,就做这些研究,没有专门做过中国史,后来找了一些杨奎松、韩刚等做中共史档案的人。做历史有两种方法,其实应该是一种方法,但是现在中国有两种方法,一个就是看档案,从档案文献,基本的史料入手,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主要的研究过程,研究历史的过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不看档案,他觉得不需要要看档案,主要是写观点,就是应该怎么看这个问题:建国该不该建?朝鲜战争该不该打?跟苏联该不该分裂?反修防修对不对?主要谈观点,多数人是后一种方法,这个实际上不是做学问,是搞宣传。党的宣传很需要到底该不该做?你得给我们解释解释,我们解释不了你得解释,所以这些学者成了御用学者,不是真正的历史,真正的历史能不能被国家利用?当然可以。你就得有度量,得有气量来吸纳这些东西,所以我找的基本上就是这些,我觉得要真的想做个历史可不就这样做。

徐庆全:沈志华在说他自己做学问时候是两种方式,一种方式看档案的,一种是搞宣传的,其实你强调你自己做得很好,是吧,我是这样理解的。但是告诉你还有一种人,他是不看档案也做学问,也不是御用文人。其实,做学问是有三种方式的,这第三种就是在别人看来是习以为常的材料,沈志华看得是公布出来的,习以为常的档案、材料,但是得出的结论和做出的学问也不亚于搞档案的人做的学问,有这样一种人存在,比方说高华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里面基本上是看到了都是习以为常的材料。我们再往远一点说,我学古代史出身的,陈寅恪看到的材料都是大家能看到的,但是他们的学问都是自成一体的。

沈志华:我觉得高华我们是一类的。

徐庆全:你俩不一类,你档案史用得好,他是没有档案。

沈志华:他只是研究的那个问题现在档案看不到。但是我想如果有档案,也一定不会少,一件不会少,因为我们俩经常在一块谈这些事,因为他写那个《红太阳》,因为那时正好在香港,他也在,我也在,还有金观涛,当时我们经常在一块谈这些事,我就回去时就找了这些人,本来想我任务就完成了,反正你们都是搞中国史的人,你们做就是了,但他说,“不行,老沈你得跟着一块做”。

徐庆全:你成主持了对吧。

沈志华:对。后来就没办法,金观涛在香港,那会他还不能进大陆,比较受限制。委托你找我,后来我就说“算了,我就做吧”.大家分工,我为什么选了这一卷,其实很简单的一个理由,不是我对中国史非常熟,是因为我觉得这一段跟苏联的关系最大。我研究了苏联就省点事再研究中国这一段,他们很多人说这本书的特点,就是有国际背景,他错了,我本来就是研究国际背景的,后来偶尔涉及到这个上面了。后来我就选了这个,选了这个以后,发现其实问题比较大,因为我太不了解中国了。所以其实我得从头做起,其实第一卷杨奎松的,但是我也得看,共产党怎么建国的,后面我可以不用看,但是前面怎么走到1956年的我得看。这一部分主要就是看一些比较成熟的著作,可要真正研究你写的这一段的时候,就必须得去找档案。我上课的时候给学生一再讲基本的做史学的方法,就是,你论述的主体的70%到80%要由档案文献做支撑,其他的20%到30%是回忆录或者采访,就是以当事人的回忆做支撑,这些都属于第一手材料,其他全是二手的了,二手的不是不能用,但是不能作为主要的来用。所以想还原本来的历史面貌,当时的基本档案文献不看怎么还原?

这里面涉及到几个问题,就是1956年的知识分子会议的问题、苏共二十大的问题、中国的反映、中共八大的问题、大鸣大放,然后到整风,到波匈事件、反右、莫斯科会议,大概捋下来就这么几件大事。当时其实我们的计划托得非常长,主要是因为找档案的时间非常长,我还没有全国跑,我就跑了北京市、上海市,东北选了一个吉林,南方选了一个云南,然后中间搞了一个陕西,基本上就跑了这五家,去查档案。现在你要去就不行了,我那会去,我大概是02年、03年,04年去的,找一些关系档案都能看到。这些包括各省市整风小组和中共中央书记处的电话记录每天都有。这些记录,我都挨天的看了,各省的动员,怎么动员整风,怎么后来怎么动员反右,有了这些材料,我才觉得可以写,如果你看不到这些材料,其实你写一篇论文可以,就个别问题展开。但是想写一本书,想把这个过程都写出来其实是做不到的,就是写出来你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大部分材料你看不到,你怎么写?

我们当时比较好的就是,大家都分头下去看各自的那部分,但是我偶尔,因为你去档案馆也不容易,比如我去1955年的我不搞,但是我看到大量的关于肃反的档案,我全给复印出来了,我就交给了老林了,这部分跟你有关,把肃反好好写写,到底怎么回事?胡风档案,整个公安部的报告都有。现在你们都看不到,都封了,不让看了,我那儿有。所以这本书大概就这么来的,写其实快,前前后后不到一年就写完了,就是前期找材料,整理资料这种,所以我们前前后后花了7年的时间,当然还做别的事了。

徐庆全:那套书还没出齐。高华那本转给谁了?转给杨奎松了吗?高华没写完?

沈志华:高华是看了很多材料,结果后来就病了,开始他自己有这个想法,我们有这个想法,就没换人,等他病好了,顶多晚点出,结果没想到就——所以临时换人,换的谁现在还不好说。书出了就可以说了,我们这里头你看,三个人不是四个人都是用的笔名,都不敢用真名,但是这位同志说我一定要真名,但是有一条,就是出书以前先不要说这个事,他怕单位干预。其实没有什么,我相信你们看完这个就会觉得,我没有反党吧。当然不是了,我就是从党里面出来的,革命家庭出生的,我怎么会反党。你要写一个真实的历史,这个没有什么反不反谁的,我觉得现在有些问题,都把它看的太复杂了。我们当时就是要做学问,就是把这个事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咱们把它清清楚楚的捋出来,而且我们是每年,开一到两次会,就是大家交换你写的材料,你看到的材料和你的感受,你有什么问题?因为很多事情,我们是分一段一段写的,每个人写两三年,杨奎松写三年,吴丽(音)写几年,我写两年。虽然每个人写两三年,但是很多事是连贯下来的,比如说对刘少奇的看法,你不能第一卷一个看法,第二卷一个看法,第三卷变了,第四卷再变,那最后这个人都不知道成什么人了?毛泽东、林彪都这样,涉及到很多人物是一贯的,所以这些学者必须得在一块互相交流,而且我谈到,我了解后面的事,虽然我不研究,但是我听了这个以后,我怎么把握他在我这个时段的一些讲话或者一些作为才能更贴切。所以这个时间是比较长。我估计今年杨奎松和韩刚能出来了,就是第一卷和韩刚是写改革开放那一卷,然后最后就是剩林彪这一卷,再有个两三年吧。

这套书出来以后,当时其实国内就很多出版社想出大陆版,但是没有一家能够做成,其实我觉得,真的没有什么,就是讲了点实话,而且我们每年开会就定了一个调子,少发议论,只写过程,具体过程可以描述得非常细,反右到底怎么搞起来的?哪个开了什么会?什么会说的什么?你就照录原文就完了,少发议论,主要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吧。因为我想,你只要把这个事说清楚了,谁也不是傻子,谁在里头看不明白什么事,就像我现在写朝鲜战争史,我觉得只要把这个故事讲清楚就完了,谁都有自己的判断。最难的是要下工夫的是你要找档案,找材料把这个故事讲清楚,你把故事讲清楚了,提点看法谁不能提?北京人是最有这个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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