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士升:漂泊南洋的燕京大学之子

2014-07-11 21:29

章诗依

十集高清电视纪录片《下南洋》今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掀开南洋华人历史与现实的一角。这一角,令人低徊不已。

千百年来,中华帝国在兴盛与崩溃、革新与腐朽之间循环不已,巨大的动能,将多少华人甩出去,他们颠沛南下,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的上万座岛屿中安身立命,建设家园。期间所遭受的磨难,林林总总,铸成一部血泪史诗。

进入二十一世纪,又一次走到复兴门槛前的中国,目光扫射到了下南洋的这一脉华人,蓦然发现,当老大中国还在古老的华夷之辨中纠结、焦虑时,当年那个绝望于故土,由最普通、最低层的中国人组成的下南洋群体,却在异域中生根壮大。脱离专制王朝的他们,不但获得了自由,有了干净的生意,做到难以想象的成功,更难得的是,在他们手上,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得以完整保存。

记录这一脉华人历史的《下南洋》,因此成为迟到的致敬,也被认为具有了镜子的价值——今日在自大与自卑的虚火中煎熬的中国人的镜子。

《下南洋》让我记起十多年前在琉璃厂淘到的一本小书:《海滨寄简》。它由新加坡南洋商报社出版,作者连士升,1931毕业于燕京大学,获经济学学士学位。他是陶希圣主办的经济类学术期刊《食货》的主要撰稿人。根据陶希圣之子陶恒生的回忆,连士升与陶希圣之间,亦师亦友,1939年陶希圣在上海参与汪精卫对日本的谈判,欲急流勇退,但已身落虎穴,无计脱身,正是连士升,给在香港的陶希圣妻子出主意:带着孩子去上海,日本人才会让陶希圣出来,然后乘机逃走。陶妻上船之前,连士升送到码头,忧心如捣至泣下。待陶希圣成功逃出虎穴,来到香港,连士升又到码头迎接,此时的他,喜极而泣。其仗义与感情丰富,可见一斑。

连士升下南洋的轨迹,是先香港,后越南,最后于1948年迁至新加坡定居,先后任南洋商报主笔、总编,他还担任过南洋学会理事、副主席,中国学会副会长,新加坡大学董事等职。在新加坡从马来西亚脱离、独立前后,已成南洋文学界领袖之一的连士升,在政治上比较活跃,一九五九年新加坡成为自治邦后,他受命为政府公共委员会委员。一九六三新加坡有条件地加入马来西亚后,又获颁新加坡元首功勋章。两年后,新加坡宣布脱离马来西亚,独立建国,这一年,连士升出版了用十五年时间写成的《甘地传》《尼赫鲁传》及《泰戈尔传》,以及八册《海滨寄简》,向新生的新加坡共和国献礼。

与大多数在经贸天地中打拼的华人不同,下南洋后的连士升,以一介文人之身,在新闻与文化领域耕耘,且成就斐然。其中,在一九五零至一九七零年代,连士升以书简形式发表的文章,对陶冶新马青年品性具有深远的影响,他因此被誉为青年楷模。

我手头这本薄薄的《海滨寄简》,早于一九六三年出版的同名套书,是一九五八年出版的单行本。时光在它身上打下了无情的印迹,纸张发脆,册页泛黄,拿在手中,一种旧书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然而,其中娓娓道来的义理,朴茂醇厚的情趣,绝不因时间而湮灭其价值,一气呵成的阅读节奏,便显示了其超越时间的生命力。

在自序中,连士升交待了《海滨寄简》的写作背景:本来,他平生爱读名家所写书信,不过自己并不喜欢动手写信,机缘巧合,当由副刊上的补白文字结集出版的《闲人杂记》出版,获得读者好评,收到不少来信,让他继续写下去时,他认为,既然一个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就应该换一种新的形式。考虑到自己的读者以青年为主,他决定采用书信这种体裁继续自己在副刊上的写作,因为书信适合“恳恳深谈”。

事实证明,书信成了连士升得心应手的体裁。《海滨寄简》中,他谈历史,谈世风,谈做人之道,谈传统文化,谈知识分子,谈家庭教育,海阔天空,兴味淋漓,即使今日看来,也是教益与情趣兼备的好文字。

阅读《海滨寄简》,开篇不久,我就被连士升介绍的“合第光临”这一传统迷到了。在一封主题为农历新年的信中,他说,过年时给孩子们发“红包”是一乐,但他忽然想到“合第光临”。原来,中国旧家庭办喜事,发请柬通知亲友的时候,请柬上照例有“合第光临”四字。农村中,还保持着守望相助的光荣传统,家里如办喜事,亲友全家都会来凑热闹。但是,一到工业化的都市,这种传统却被人们抛到脑后了。连士升以切身经历说,由于职业关系,他认识的人较多,虽然各大社团的应酬自己尽量避免,但少数相熟的朋友的宴会是逃不了的,但这种场合,十九都是自己一个人去。

信中,他特别赞扬了T先生,因为他邀请朋友时,总是保持着“合第光临”的古风。而每次,几家人带来的儿女都玩儿得非常开心。

不用说,现代社会,这种“合第光临”的传统是难得一见了。但是,人们应该尽量恢复这一传统。“合第光临”,不仅能让合家快乐,尤其有益儿童的身心,也是儿童们从成人那里习得交际、应酬的礼仪的机会。

下南洋的华人,很好地保持着中国的传统,敬天祭祖,学习汉语,崇尚文质彬彬的做人之道。连士升受过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对中国传统文化固然一往情深。但是,安身立命在南洋,他认为,南洋的文化,应以当地文化为主体,加上中国、印度、回教文化的旧传统,及欧美文化的新思潮,造成一种和谐的适合当地文化需要和趣味的文化,如此才能生根,才能繁荣滋长,开花结果。而华人,应该努力融入南洋社会。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新马,乘世界性的脱殖大潮,走上了独立自主的道路。置身巨变的连士升,以观察家的身份静观世变,但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他表示,还是难免被巨变弄得头昏眼花。不过,他认为,就一般趋势而言,一切变化都朝着有利于人民的方向走。为此,他特别在华人中倡导公民价值。

连士升认为,公民必须效忠本邦,而效忠的一个办法,就是对公共事业、社会利益发生兴趣。过去,官员所求,无非个人声色利禄,而五十年代的新马,在连士升看来,已是人民的世纪,议员与官吏都是由人民选出来的。人民必须在政党里发挥积极的作用,“他们的神圣的选举票绝对不能乱投,因为选民投错了票,等于女孩嫁错了郎,以后吵架退党,不胜麻烦。”

过去,南洋在国人心目中是一个蛮荒的所在,是化外之地。阅读连士升半个多世纪前的书信中对当时南洋政治社会的评介,大概会颠覆我们心中本来坚固的优越感。

连士升特别看重学术对一国兴衰所起的作用。他注意到,第二次大战结束时,德日两国宣告失败,“可是在学术文化上他们却屹立不动”,工业复兴的速度不用说,光是在出版界著作界的努力,就值得人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外国新出一种名著,两三个月内,两国就可以译完印好,而且销路都不错。至于新出的字典、辞典,以及大部头的书,都是洋洋大观。他就此预言:“精神食粮这么充足,迟早将会发生辉煌的成绩。”时间很快就证明了这一判断的正确。

《海滨寄简》中,不乏记载五十年代新加坡社会风气的笔墨。比如在一封谈华人缺乏公民训练的信中写道,五十年代初,一名新加坡公务员在公共汽车上被人行刺,血流满车,当时同车的华人,深怕惹到无妄之灾,个个抱头鼠窜,可是同车有个欧籍的妇人,却没有跑开,她不慌不忙地实施急救的办法,把受伤者的衬衣撕下来,将伤口包好,然后急电救护车,受伤者被送到中央医院,性命得以保全。连士升认为,在人人推脱责任的社会,麻烦最终还是会落到每个人的头上。他认同中国三十年代开展的“新生活运动”的意义,但惋惜其虎头蛇尾,不够彻底,结果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名词。

尽管身在南洋,但连士升对燕京大学的时光充满了深情。往昔,他在那里受到了优良的学术训练,结识了一批倾心学术、天资卓异的师友。终其一生,连士升与顾颉刚、聂崇岐等一代学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海滨寄简》中的个别书信,就是写给昔日燕京校友的。书信集中,还涉及到中国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话题。不过,由于对当时的中国现实缺乏具体了解,他只是一般意义上肯定了知识分子了解社会的必要性,并不知道大规模地对知识分子实施“洗澡”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洪业传》一书中,提到一个细节:一九五九与一九六二年之间,中国大陆闹饥荒,身在美国的洪业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一向被称为齐胖子的著名历史学家齐思和,瘦成了皮包骨,恰巧时在南洋商报的连士行请洪业撰稿,洪业便写了《我怎样写杜甫》一文,叫连士升把稿费拿去买些食油及肉干寄往北京齐思和。不知道,后来的连士升评论中国社会时会否避免了他身上少见的迂阔。

人们都有难免的迂阔。香江盛夏,酷热难挡,此时,捧读《海滨寄简》——一位半个多世纪前的燕京学子写于南洋的性情文字、知性文字,一如读到好书时刻,心头还是不时升起阵阵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