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治的十字路口

刘淄川2016-05-13 08:27

经济观察报 刘淄川/文 5月4日,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锁定为美国共和党总统竞选提名人的消息,令全世界感到震撼。这位特立独行的富豪打破了许多政治禁忌与惯例,也搅乱了人们对美国政治的所有预期,甚至在冲击世界格局。当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成为一种真实的可能性时,从欧洲到东亚,都在为这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忧心不已,对美国再次走向唯我独尊、单边主义与转向孤立主义的两种不同的恐惧,奇特地混杂在一起。

不过,美国今年的选战其实才刚刚准备结束前哨战。而在特朗普突然爆发的光芒背后,也隐藏着一些他的脆弱之处,“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同时,当人们把目光都聚集到特朗普身上时,也容易忽视民主党阵营同样也在发生的深刻变化。根据当前所有客观的预测,民主党人尤其是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当选的概率,仍然要远远高于特朗普。

无论如何,今年的美国大选虽然才刚刚开始,但已经异彩纷呈。许多边缘人物走上了舞台的中心,预示着现代美国政治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选战的表现只是表象,其背景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经济与社会形势所发生的深刻变化。“非典型”保守派特朗普、孤独的中间派希拉里、“革命派”伯尼·桑德斯(Bernie Somders),分别代表着正在形塑美国政治未来的三股势力,虽然今年的选情显示希拉里获胜的可能性更大,但新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非典型”保守派特朗普

在很多右派人士看来,特朗普就像是另一个小布什,甚至可能是另一个里根,将成为美国保守主义的复兴者和新的灵魂人物。然而一个重要的问题是,特朗普是不是真的代表着美国的保守主义?答案显然不是。

首先,特朗普是共和党内部的反建制派,而他的很多对手,如克鲁兹等人,其立场和政策更接近传统的保守主义纲领。其次,在很多方面,特朗普的主张都与美国保守主义主流存在着明显的偏差,甚至是南辕北辙。可以说,特朗普既是个“非典型”共和党人,也是个“非典型”保守派。

美国共和党所代表的“右派”,其实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群体,既包括代表华尔街和大公司的商界精英,也包括以下层白人为主的反移民的民粹主义者,既有国家安全方面的“鹰派”人士,也有笃信宗教、恪守传统价值观和反世俗的人士,各自有不同的强调侧重点。在经济方面,共和党的支持者既有可能是自由意志主义者,也有可能是反对国际贸易和开放经济的民粹主义者。前者支持市场的全面扩张,更代表商界利益;后者在许多方面与为劳工组织代言、奉行保护主义的左派类似。保守派内部明显存在着精英与大众的区别,而特朗普的崛起最形象地展示了双方的裂痕。

比如,虽然同是美国保守派,但经济上自由主义者以及大公司都不反对自由贸易,既主张美国市场对外开放,也要求别国开放市场。然而特朗普的主要竞选策略之一就是对国际贸易和全球化开火,以吸引在全球竞争中失利的白人制造业工人。

特朗普对美国正在筹划的两个基石性的贸易协议——亚太地区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与大西洋地区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明确表示反对。他还声称要对从中国进口的产品征收高昂的关税。在美国与墨西哥边境修建隔离墙并让墨西哥付修建费这样的说法,也将影响北美自由贸易的未来。如果特朗普上台后高筑贸易壁垒,把美国更加引向保护主义的道路,是与自由意志主义者的观念完全相悖的。而且特朗普近期宣称要对富人加税,与小布什等传统保守派的主张也完全相悖。可以说,特朗普的经济观念中,混杂了很多接近左翼民粹主义的思想。

传统保守派喜欢操纵宗教、家庭等价值观议题。然而和小布什等人不同,特朗普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热忱的宗教信仰,也没有过多强调对传统价值观的尊重。虽然特朗普很多时候显得不尊重女性,但在堕胎这样的敏感问题上,他也没有声称要限制女性对堕胎的自主选择权。这也意味着,对于共和党内的“价值观选民”而言,特朗普的吸引力较弱。

在对外政策方面,共和党内部一直存在普世主义和孤立主义的张力。小布什推行大中东民主计划等,反映的正是共和党普世主义的一面;而特朗普则明显代表着共和党孤立主义传统的复活。一旦上台,特朗普会成为美国二战之后第一个奉行孤立主义的总统。他的一些孤立主义言辞已经引起了警惕,比如削减美国对欧洲和东亚的安全保障,这很可能在东亚等地区导致军备竞赛,造成地区局势动荡不稳。欧洲不值得美国做出牺牲去保护这样的说法,也很可能分裂跨大西洋联盟。

孤独的中间派希拉里

在左右两方的民粹主义上升的背景下,希拉里成为目前美国建制派的孤独代表。就三位候选人而言,她在各项政策问题上最恪守中庸之道,中规中矩。希拉里有过许多年的从政经验,其学识水平也明显高出特朗普一筹。2008年她之所以败给奥巴马,主要还是由于身上精英气味过于浓重,难以取得大众的共鸣,但今年的天时地利已经让她处于有利位置。

希拉里的政治资本有很多受惠于比尔·克林顿时代的光芒。通常而言,共和党是财政赤字问题上的“鹰派”,主张厉行节约、削减赤字,民主党是“鸽派”,支持一定程度的寅吃卯粮。但这并不绝对,也不代表执政后的真实政策。比如,在共和党人里根执政时期美国财政赤字高涨,但比尔·克林顿执政时期是现代美国少有的出现财政盈余的时期。克林顿的这一执政成绩,是希拉里可以利用的政治资本,以此来说服那些担心财政赤字的共和党支持者,扩大自己的支持基础。在社会问题上,希拉里支持同性恋者权益,承认女性对堕胎有自主决定权,同时也利用女权主义言辞来吸引女性选民。光是美国历史上首位女性总统这一点,就足以换来许多女性的选票。

同时,比尔·克林顿时代是美国全球化高奏凯歌的时代,他倡导自由贸易并加速推进全球贸易自由化进程,希拉里也继承了这一基调。虽然近年来随着海外竞争加剧导致美国制造业工人处境恶化,包括奥巴马和希拉里在内的民主党人也开始乞灵于一些保护主义说辞,以取悦一些反对国际贸易的民粹主义者,希拉里甚至也对TPP提出了批评。但特朗普和桑德斯都有强烈的反全球化倾向,所以全球化支持者还是更可能投票给希拉里。

某种流行的谬见通常以为,民主党在国家安全问题上软弱,共和党强硬,但其实两党只是强调的重点不同,最终的目的依然是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共和党更倾向于使用武力,独断专行地维护美国的利益;而民主党更注重外交手段的发挥,结合盟国的力量,在国际关系中搞平衡。希拉里曾经担任过国务卿,在外交方面更有经验,她也不是一个孤立主义分子,而是主张维持目前的国际格局,重视与盟国的关系。在美国国内既厌战又希望本国继续强大的情绪中,希拉里的立场也许更能讨好选民。

“革命派”桑德斯

5月11日,桑德斯在西弗吉尼亚州的民主党初选中击败希拉里。桑德斯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自称信奉“社会主义”的参议员。这位已经75岁的左派“革命者”似乎要显示,他的这场战役还没有结束。这对希拉里的选战也不利,因为这意味着她还需要继续耗费精力和桑德斯对峙,而不能尽快地把矛头转向特朗普,进行最终决战。

和特朗普颇有相似之处的是,桑德斯使用的也是反精英策略,声称民主党高层已经被精英把持,需要像他这样的草根人物来打破僵局。尽管桑德斯已基本不可能赢得提名,但他也注定会给民主党打下持久性的烙印。2008年发生的那场“奥巴马旋风”,代表着年轻自由派的抬头给民主党带来的改变,他们把此前名气不大、政治经验不足的奥巴马推上了总统宝座。今年也可以说发生了一场“桑德斯小旋风”,值得注意的是,桑德斯的主要拥趸也是民主党阵营内的年轻人,他们对华尔街的权势和日益严峻的贫富差距心怀不满。

从1980年代开始,美国共和党人发起了一场“保守主义运动”,在经济上推进新自由主义,在政治上把里根奉为偶像和楷模。这场运动持久地改变了美国政治。现在桑德斯可以说开启了一场“进步主义运动”,这位七旬老人像一个少壮派那样鼓动年轻人起来造反,把许多民主党支持者拉向了更左的方向。但与此同时,共和党的支持者也在变得更右,美国社会的价值观分裂会变得更加严重。

建制派最终获胜?

也许今年美国大选最大的吊诡之处将是,虽然民粹主义的反建制派都在崛起,但可能性最大的最终结果,也许还是希拉里所代表的建制派获胜。

特朗普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将难以实现共和党的团结。目前,2012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众议院议长保罗·瑞安等共和党建制派大佬已明确表态,不会支持特朗普;而且在普通的共和党人中,也有很多人特朗普的反对者。由于希拉里作为中间派,一些立场接近保守派,所以这些反特朗普的共和党人在大选中,很可能在权衡之后转而权宜性地支持希拉里。

为了尽量避免特朗普上台这一噩梦式的场景,美国选民更可能向一个中规中矩的候选人那里集中。就像在2002年的法国选举中,为了阻止极右翼领导人勒庞上台,大多数法国人倒向萨科齐,使其赢得一场大胜一样。而且,不仅是美国人这么想,为了避免一个带有很大危险性的人物执掌世界最强大国家的政权,整个西方阵营内的建制派都会全力“狙击”特朗普。

在美国尚未走出金融危机的情况下,选民可能还是会有一种求稳心态,选择希拉里其实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奥巴马政策的延续。希拉里和奥巴马虽然风格不同,但两人都属于温和民主党人,具体政策其实比较接近。对求稳的选民而言,希拉里将是更好的选择。

奥巴马虽然广受批评,但更像是民主党的“守成之主”,主持了美国经济的温和复苏,还主导推出了美国史上第一个全民医保方案,并与古巴、伊朗实现关系正常化,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尽管奥巴马没有实现其竞选承诺,彻底弥合两党鸿沟,结束双方的激烈斗争和相互排斥,但也没有奉行党派主义路线刺激民主党人,反倒是共和党对奥巴马的很多荒谬的阴谋论质疑,如公开宣称奥巴马其实是个穆斯林、并未出生在美国等,显得更没有政治德性和气度。这些遗产对所有候选人中最像奥巴马继承人的希拉里将是有利的。

但当然,政治中没有定数,尤其是近年来西方各国的选举显示社会与政治格局正在加速演变。而且,即使最终建制派获胜,也不是故事的结束,美国反建制民粹主义的力量还会继续酝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使美好的“历史终结论”成为一个远远逝去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