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江南史,半部入禾城

赵柏田2021-06-07 15:36

(CFP/供图)

赵柏田/文  

回望晚明:《大树风号图》

晚明画家项圣谟有一幅《大树风号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绘一老者,宽袖红袍,拄杖兀立于大树之下,远眺青山落日。那树枝,叶已全落,虬结如蛇,像是要支楞到画幅外面来。画史有论,说此幅画直似一篇纸本设色的《哀江南赋》。在嘉兴梅花洲的那个下午,看过江南名刹石佛寺前的千年银杏,在一间光线晦暗的屋子里,我又看到了这幅画。因为是复制品,细部不甚分明,倒是出得屋舍,沿河见一小亭,亭柱有一联,大可玩味:半间无聊舍,可作闲情居。想,嘉兴城破后,项家“天籁阁”一炬尽毁,项圣谟半世逃亡,不废丹青,终成一代大家,这屋子他住着倒是相宜的。

项圣谟是明季鉴藏大家项元汴的孙子。坊间戏称“项三麻子”的项元汴,一生集藏无数,自己也向文徵明学过画,与吴门画坛多有往来,但终究商人本性,技艺虽够,道心尚远,学诗学画,两皆无成。倒是他的这个孙子,打小就泡在“天籁阁”收罗的历代名画碑帖里,再加悉心研磨,终成丹青妙手。项圣谟有遗民心结,大半生自放山野,看故国山川,其心绪,大抵是不忍的。看这幅画,右上角有自题诗,“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一“号”一“立”,四海孤拔,也真是凄惶无处说。

小说家薛荣,知我醉心明清艺林人物,每次到嘉兴,都会带我去访些遗迹。上次是约了小说家但及一起,去王店镇看朱彝尊的旧居曝书亭。明清之际的江南艺坛,朱彝尊也是个穿针引线般的枢纽式人物,他与周亮工交好,为他写了好多诗,还多次出入祁彪佳身后留下的寓园,与商景兰等一班闺阁诗人唱和,为她们写传。另一个艺术人生的践行者李日华,做了八年西华县令后,终究厌了官场营生,回到嘉兴老家,看花饮酒,侍奉老母,坐着书画船来往苏嘉杭间,把日子过得闲适如诗,他与首倡“南北宗”之说的董其昌的半世恩怨,也是我们时常谈起的话题。

大抵诗人画家,年轻时做艺术学徒,大可以朋友论交,成名之后,各走各道,陈见愈深,总是消泯不了敌意。项元汴是嘉靖年间人,他与同时代的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与文徵明的两个儿子文朋和文嘉,明里捧场,暗下拆台,也大抵可以作如是观。项家是嘉兴城里望族,旧宅虽已不存,屋基还是可以寻着的。今年庆典之年,城里到处都在大修大建,项氏旧居被脚手架和布幔围着,也还在修缮中。薛荣说,项元汴的祖父,土木堡之变后到西北放马的项忠,他的画像还完好保存着。这倒让我对来日的项家旧宅留了一份念想。

倘从人物地理来看,吾乡宁绍一带,出的是王守仁、黄宗羲、全祖望、章学诚这班人物,思想清竣,人格方正,不是粹然学者就是纵横一方的义士,即便到了近代,鲁迅式的刀笔和秋瑾式的秋风秋雨愁煞人,还是不脱吾越报仇雪耻之乡的峥嵘底色。一水之分,吴地的性格和风尚即大不相同,这或许就是章学诚说的,浙西尚博雅,浙东贵专家。时代不管如何流转,就像嘉兴的旧称秀水、禾城、嘉禾、槜李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此地还是残存着农耕社会里士大夫式的遗风,日常营生里,讲求一份丰和自足,不作凌空高蹈之思想,吾性自适耳。人生的艺术化,或者艺术的日常化,在这里也是其来有自。

古运河:匠人时代的伟力

说了艺文的传承,此地另有可堪一说者,是运河和粮仓。自隋代江南运河开凿以来,南北漕粮转运,悉走水道,运河实为延续国祚的一条大动脉。想昔年,杭州的大关桥、卖鱼桥两岸,北方通州的码头一带,都是官办粮仓和私立米行林立的。古运河在嘉兴境内的一段,是入杭前的尾声,如一部长篇临近杀青,余力尚猛,还是很旖丽的。

嘉兴境内的古运河,有百尺渎和陵水道。百尺渎为吴王夫差所开,位于海宁境内盐官西南四十里许,经长安直达钱塘江边,据推算应该是现在的上塘河。开凿的时间还早于公元前486年开凿的邗沟,后来越王勾践就是循这条河北上攻吴。陵水道是秦始皇时代挖掘的,有一种说法是,秦始皇挖通此河是为了掘断江南王气。该水道应该就是途经嘉兴落帆亭附近由拳壁塞的长水塘,至今仍是海宁进入杭申线的主航道。

某一年,车出嘉兴城后,一直往北开,到与江苏省交界的思古桥下船,再坐船回乌镇。这是京杭运河在嘉兴境内的一段。沿岸但见大片的工厂和新区工地,朱彝尊写到过的运河两岸“樯燕樯乌绕楫师,树头树底挽船丝”的古典景象是不复见了。这次先去油车港镇,吹着冷风看天鹅湖和银杏林,再到王江泾,登临万历五年建的长虹桥。桥身诚如其名,耸然如虹,石级森然,即便在整条大运河上,也是罕见的巨型三孔实腹石拱大桥,拾级而上,颇是领略了一番匠人时代的伟力。桥边有寺,香火仍盛,我和批评家王宏图、诗人慕白等沿着运河岸一路讨论,走过了头,而上车时间已到,终未入寺,也是一憾。

京杭运河到了杭州段,拱宸桥一带曾经是明清时杭州最热闹的所在,当其时也,舟楫往来,橹声可闻,入夜也不得歇,人称“北关夜市”。拱者,两手相合恭敬相迎也,宸者,帝皇之宫阙,桥以此名,正合清朝皇帝一次次下江南巡游的传说。由此船行一小时至三堡船闸,内河与钱塘江落差三米,升船出钱塘江,须往闸内注水把船抬升,江阔风急,自非内河可比了。

作为非遗项目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的大运河,杭州并非终点,而是再从钱塘江北岸的三堡,延至绍兴、宁波,再到镇海甬江入海口,这不只是在地理究竟上把京杭古运河向东延伸五百里,更寓示着一个传统农耕国家向着海洋的诉求。

陶模:一个模范官员的一生

到王江泾,不可不看陶仓。陶仓所在田丰村,是运河边上一小村,也是我们此次考察的“新农村”样板之一。这次来禾城,遵主办方美意,到访的还有这些村庄,记录如次:油车港镇胜丰村玲珑湾,秀洲区王江泾古塘村,桐乡屠甸镇汇丰村、荣星村,南湖区新丰镇竹林村,凤桥镇联丰村。

陶仓,原是当地望族陶氏的一处私宅,名“陶氏庄园”。上世纪六十年代,这块地产归国有,由粮站建了一排粮仓。粮仓建造时,正逢中苏交好,整个建筑外形也带上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严肃方正的大屋顶下,整个建筑体呈中轴对称,主楼高耸,有着长而曲折的回廊。六十年代初,正逢仿苏式建筑在中国遍地开花之际,甚至生产队、供销社、养猪场,也都采取仿苏式风格,且在门梁上方镌一红五星。这个陶仓的出人意表在于,几年前,一个叫“乡伴”的文旅集团在把这里打造成一民宿项目时,把建筑的所有外墙饰面都换成了红砖。若是天气好,蓝天作幕,这排建筑兀立在千顷平畴上,它燃烧般的外形是有些摄人心魄的。再加上曲折伸展的回廓,似乎也适合一些故事的发生。于是“陶仓”火了,这个项目也被作为新农村建设的一个样板,叫作“运河陶仓理想村”。

这王江泾的陶家,原先也是出过人的。他叫陶模,字子方,晚清大臣,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先是在西北的一些州县做基层官员,后来一直升到光绪朝的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清史稿》里也有他的传。这个陶子方,倒与我先前知晓的那些嘉兴文人和官员不同。他活得不像他的前辈文人那样旖旎风流,也不像他们玩物丧志,讲的是无用之用。他是个务实派,文宗桐城,不尚空谈,不喜文艺。也许是因为他经历过咸丰朝的太平天国之乱——据说还在乱军中做过一阵杂役,痛悟祸乱之基乃在于“人心不正,空言文章”,因此立志用世,要凭自己的才干去治国。他有这种体认,用一生去践行这种体认,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李日华、冯梦桢、朱彝尊他们这班文士的“博雅”,倒是有点吾乡阳明先生知行合一的影子了。

陶模的确是把阳明先生当作人生的楷模去学的。且不说致良知、开书院这等文人去做的事,单是后者平叛、杀贼、封爵这些军功,就够让他歆羡,并穷尽一生去效仿了。

陶模少年时,家道已中落,史传说他,“食贫力学,与平湖优贡生顾广誉、震泽诸生陈寿熊、吴江举人沈曰富以道义相勖。既通籍,大学士阎敬铭、总督杨昌濬皆尝论荐,不以告模,模亦不谢也。”可见其为人,属于正大光明、不走后门一路。由知县入宦,官至总督,历三十余年宦海,其一生功绩,又以治理西北边疆最著,可称能吏。这样一种道德模范式的官员,私德上当然绝对不会出问题,“俭约自将,不立崖岸,恂恂卑下,将吏争为用,而无敢以私干者。”这是《清史稿》对他的评论。

如果仅以这样一种传统官员的形象在1902年离世,也无损于陶模一代能吏的形象。但这样的话,作为历史人物的陶模却缺少了一种丰富性。从他生命最后两年担任两广总督时期的表现来看,陶模并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那时在广州,他已与革命党人有往来,给朝廷上书,也都是改革行政、裁减冗员等“变通”语,且言语大胆,时人看来都颇涉违禁。“变通政治宜务本原,本原在朝廷,必朝廷实能爱国爱民,乃能以爱国爱民责百官;必朝廷先无自私自利,乃能以不自私自利望天下。转移之道,一曰除壅蔽,一曰去畛域,一曰务远大。朝廷当以身作则,克己胜私,否则虽日言变通,无由获变通之效。”日后的国民党大佬吴稚晖,青年时代赴日留学,就是陶模在两广任上时派去的。他的儿子陶葆廉,更是以新党自居。父子俩还是革命党人陈少白主编的《中国日报》的忠实读者,时常抢着读这份香港报纸。

陶模虽不喜著述,视文艺如毒药,秀水毕竟文采风流之地,其实文艺也是深入他骨髓了的。陶模存世的诗不多,一首关于“惜年华”的,今天读来,仍是清新可喜:“夕阳明远水,暝色在寒鸦;溪抱僧居小,林藏细路斜。”

海宁峡石:志摩与幼仪

行程的安排是去海宁,看王国维故居,因故居维修,转去峡石,看诗人徐志摩故居。说是故居,他出生的那一幢建于清嘉道年间的四进式老宅,已经在二十年前的大拆大建中被轻松抹掉了,现在这幢小洋楼,是1926年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时其父出资所建。徐家累世经商,到了志摩的父亲徐申如一代,在镇上的家业已有丝行、酱园、钱庄等,他还创办了当地最早的电灯厂,且与上海商界人士多有往来,是当地有名的绅商。

故居正屋的“安雅堂”三字,为启功所题。徐志摩雅爱此楼,新婚燕尔之际,名之“香巢”,这段婚姻的背后,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屈辱。

徐志摩的元配张幼仪,又名张嘉玢,出身上海嘉定张氏一门,是著名宪政学者张君励和人称“中国银行业之父”的张嘉璈的胞妹。张、徐两家联姻,据说最初是张嘉璈看中了徐志摩。据张幼仪本人回忆,辛亥后,四哥张嘉璈从北京回南方,担任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某日,陪上司视察杭州府中学堂时,无意中读到一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的文章,深讶其笔端挟带情感,把梁任公的文风模仿得惟妙惟肖,就记住了这个叫徐章垿的学生名字。且打听到,这青年是海宁硖石巨富徐申如家的独子,遂作书徐家,把尚待字闺中的二妹介绍给徐公子。“他叫徐志摩,是四哥帮我发掘他的。”这徐章垿,就是日后的诗人徐志摩,“章垿”是他本名。

徐父当下即回一便条,同意这门亲事,“我徐申如有幸以张嘉璈之妹为媳”。十五岁的张幼仪辍学做了新妇,一段民国情爱故事由此开场,只是当时都以为这婚姻门当户对,哪料到后来琴裂弦断,劳燕纷飞,以悲剧终场。

1920年,因在巴黎读书的二哥张君劢的安排,已为徐家生下一子的张幼仪前往欧洲与夫团聚。君劢好心,却无意中捅破了这桩婚姻。张幼仪一下船,看到站在东张西望人群里的丈夫,她就后悔此行了。彼时的徐志摩,他的心正绕着林徽音飞呢。日后,她对侄孙女张邦梅(八弟张嘉铸孙女)口述当时情境:“我的心凉了一大截。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表情的人。”(张邦梅《小脚与西服》,此系其英文传记BoundFeet&WesternDress:AMemoir的中文版)再接下来,夫妻反目,徐逼妻堕胎,继而离家出走,张幼仪生下次子彼得,即在柏林与丈夫签字离婚。

诗人去追逐他的幸福去了。对于这桩老婚姻,他说是“媒妁之命,受之于父母”,不满之状,溢于言表。才子薄情,对他而言,解除婚约,是“笑解烦恼结”。还写诗劝慰前妻,“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到头来受伤害的终究是女人,逼得她说出这么伤心的话来:“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

经此大变,却一点没有减弱张家兄弟对徐志摩的欣赏与喜爱。纪念厅里有张君劢与徐志摩的合影,依然作亲密无间状。我观张幼仪之貌,面如朗月,圆润可人,风情虽不及林、陆,亦在中人之上,怎么都不是个福薄之人。以她日后办事之圆通来看,孝敬徐家双亲,开办中国第一家女子银行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并自任副总裁,在南京路开办著名的“云裳”服装店等等,一个女人的人伦和事业,两者都顾得很好,只能说诗人思想高蹈,无缘得享人间之福。

仅从名字来看,她就是个民国好女子。“玢”,是一种美玉。她的小名幼仪,“幼”寓意善良,“仪”表示端庄、正直。

苏嘉路:抗战史的一个侧面

忽地想到《左传》,“定公十四年”条下有载:“五月,于越败吴于檇李。吴子光卒。公会齐侯、卫侯于牵。”地处平原腹地的王江泾,该是当年吴越争霸交战地。既是战略要冲,兵家自不会轻易放过。清末,盛宣怀与怡和洋行、汇丰银行谈“苏杭甬”铁路兴筑,日后,孙中山在《建国方略》里设想未来中国实业,都注意到了此地,提出要修筑一条连接嘉兴与苏州的铁路,以作上海腹地的建设之准备。

但苏嘉铁路的建造,实是因“一二八”沪战之教训,当局想要在沪宁、沪杭两条干线之外再筑一线,以作备战之需。此线起自苏州,沿运河、苏嘉公路南下,途经相门、吴江、八坼、平望、盛泽、王江泾六站,而达嘉兴。全长七十余公里,所经皆肥田沃野,然为抗日计,江南的老百姓都不计土地征购价钱,毅然牺牲,加入筑路大军。

路成之日,为1936年4月,新上任的铁道部长张嘉璈自是把它当作履新后的一大功绩。这乃是因为,此线的贯通,除了吸引周边物流,更有着军事上的重要作用,苏嘉铁路作为乍(浦)平(湖)嘉(兴)线和吴(县)福(山)线上的一环,是苏浙国防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起着在首都南翼拱卫的重要职责。而这项由德国专家指导的工程,当时号称中国的“马奇诺防线”。而王江泾站,是苏嘉铁路抵嘉最后一站。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1937年,中日淞沪战事再起,日军为打掉我外围支援,这条建成才一年余的铁路顿成轰炸焦点。从开战第三天起,成百上千吨的钢铁和火药在这条铁路上倾泻而下。日军飞行员在高处寻不着铁路,就以边上的运河作投弹的参照物。从嘉兴走出去的作家沈雁冰在《苏嘉路上》一文中写道:“苏嘉路,贯通了沪杭、京沪两线的苏嘉路在负荷‘非常时期’的使命。……但伴着列车一路的,却有一条银灰色的带子,这便是运河。而这善良的运河不幸成了敌机寻觅苏嘉路最好的标帜。”

嘉兴的沦陷,只比上海晚三日。其后,这条铁路为“华中铁道株式会社”控制,日军在沿线各站建造了炮楼和碉堡。1944年,二战已到末期,日本为解原材料之匮乏,命“华铁”拆毁了这条铁路,把钢材运回国内。现已复原的王江泾火车站边上,两座保存至今的日式炮楼,记录了淞沪抗战史的一个侧面,也铭刻着一个时代的耻。

从明季的轻逸,到近代史的屈辱与沉重,这就是江南,一路趱行的历史。

(作者系当代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文集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