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之累,才藻原非女子事

湘人彭二2021-09-24 21:59

湘人彭二

在浩如烟海的讲述李清照的书籍中,艾朗诺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是我看到写李清照写得最好、也最具有独创思想的一本。

而它也是最具挑衅的一本。

在“导论”里,艾朗诺就把研究李清照的学者得罪光了。他说:“学界对于李清照的研究是如此热切,以至于每一篇名作都很容易找到几十篇、甚至上百篇短评。但研究热情并不总伴随着敏锐的洞察力,现代学界投入在李清照作品上的大量研究是重复多余的。”

岂止是重复多余。按照艾朗诺的观点,许多对李清照的研究只会使我们离李清照的真实面貌更加遥远。后人不断地书写,如落下的灰尘,一层又一层把本真的李清照覆盖了。今天的我们需要小心拂拭,才有可能寻觅到李清照真实的面容。

在阅读艾朗诺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时候,金子美玲的一首《积雪》也时常萦绕在我脑中,呼之欲出: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光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那些雪被覆盖,也好像李清照身负的累赘和枷锁,而这些累赘和枷锁,何尝不是压在每一位中国女性的身上。

在《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这本书中,女性一直是艾朗诺重点讨论的话题。他对读者做了一个善意的提醒:为什么李清照年轻时即展露才华、受人称许,她的词集在她生前就以刻本形式在坊间流传,她的文集则吸引了显要文人的关注和赞誉。但最后却都不再流行了?为什么我们如今所知道的李清照的作品,仅仅是那些被编入选集或在其他集子中被引用的部分?

艾朗诺说:“很难想象这种情况发生在同时代的男作家身上——他在当时以文名世,而后来他的作品竟失传了。”艾朗诺接着总结,李清照之所以会这样,“无疑与她的女性身份密切相关。”

艾朗诺的提醒,是准确而深刻的。

李清照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作家,但我们几乎忘了李清照生前处境与现在迥然不同。我们也可能知道,在中国封建父权社会,不论是像李清照那样的名门,还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无论哪一个阶层,女性生来便有重重枷锁,精神上的禁锢尤甚,“女子无才便是德”。

即便如此,我们在阅读李清照的时候还是容易忘记,写作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同代人到底如何评价她?包括她的离婚、她晚年的境遇……如果把李清照逐一批评文坛数位著名男词人的那篇《词论》,仅仅看作是她格外争强好胜例证的话,我们恐怕也错过了一次深入李清照心灵世界的绝好机会。

那就是艾朗诺在书中提到的:“李清照充分认识到自己作为文人世界的闯入者,将会遭受的质疑,甚至在再嫁悲剧发生前,她就早有预感。实际上,李清照诗歌的阳刚风格正反映出她的一种策略,她想借此打消人们把她仅仅视为能文妇人的狭隘观念。”而写《词论》,也是她试图通过展现自己的才华,被男性建构的文学传统所认可。

但即使优秀如李清照,也在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传播中,被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想尽办法驯化并改造,把她变成了传统需要的样子。

比如,我们认为李清照再嫁不好,就极力否认她有过第二段婚姻。而那些承认她有过再嫁经历的人,会认为李清照的悲惨命运,正是源于她的再婚和迅速离婚。而她后来的漂泊无定,就是因果报应,她的行为给自己带来了痛苦,也是在给所有女性一个教训:上天要惩罚李清照对赵明诚没有守节的“不忠”。

艾朗诺通过对南宋晚期几种李清照的词选考察,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些深受欢迎的李清照的词篇,在多个选本里出现的往往是那些痛苦无助、脆弱感性的词作。而那些快乐的、坚强的、独立的词——也同样是李清照所写,却被南宋的选家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艾朗诺因此质问:“这些词直到今天还是易安词中最受喜爱、最常见于选本的作品。但是当我们作出这样的评价时,我们又是否客观呢?我们怎么能肯定,我们没有被传奇化的李清照影响?或许正是这个传奇化的李清照,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我们对这些词印象深刻。因为这些词符合于李清照的形象,同时也强化了这个形象。但是这个形象是顺应于男权社会的,而且也是被男性所接纳、传播的……直到今天依旧萦绕在我们身边。”

我们对李清照留下的词,存在着各种各样、有意无意的误读。而最重要的一个误读是,人们把词中的角色等同于历史上的李清照本人了。艾朗诺提醒我们,把李清照看成她每一首词的主角,实在太天真太幼稚了,忘了文学还有虚构的功能。许多男性词人常常假托女性口吻创作,那么李清照自然也有虚构角色的权利。

于是,我们在阅读李清照的词时,总是把她和对赵明诚的深切爱意联系在一起。她发呆,是在思念赵明诚;她看月亮,也是在想念赵明诚;她拈花无语沉默,也一定是在想念赵明诚;她日渐消瘦,更是想念赵明诚的铁证。但真是这样吗?李清照除了思念丈夫,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和想法吗?

艾朗诺的提醒仿佛一记耳光,不知道能不能打醒某些酣睡的研究者。一些人在研究古代文人的作品时,总有考据癖。他们猜测一首诗和词的写作时间,猜想背后隐含了作者哪些鲜为人知的经历,就是不讨论文学的美感,无视作者的想象、虚构和夸张的才华。除了李清照,李商隐的作品也被严重解读成自传体。

研究者花了很多心血,想搞清楚李商隐的诗歌里到底隐藏着他什么样的过去,比如他有几个爱人,他有几段感情生活,可作为读者的我们却发现:那些注释李商隐的书读的越多,李商隐离我们就越遥远。同样,李清照的样子,也是这样离我们越来越模糊。

但这不是说,我们在研究古诗词的时候,就不需要考证功夫了。恰恰相反,艾朗诺在这本书里,将大部分的考证精力投入到李清照现存除词之外的、其他体裁的作品上;他也同时考证历史资料中所得到的李清照的一切,考证那些是否真实可信;考证各个时期李清照研究专家和学者观点的变迁,以及为何变迁;考证如何从史料中寻找可靠的历史故事,并把传说剔除在外,以免让众多读者上当被骗……而同时,艾朗诺又是感性的。他在品鉴李清照的词时,尽可能运用这种感性,让我们仿佛听到李清照真实的心跳。

我说了艾朗诺这么多好话(这也是真心的),也不得不发表一点我的困惑。

艾朗诺说,最好不要把李清照的词读成是李清照的自传。而我觉得,有些词也完全有可能就是李清照在讲述自己。既然是一个有着独立精神的女词人,李清照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写入诗词中呢?所以我觉得,还是得根据作者具体的作品和语境来判断。文学有追求虚构的权利,也有追求真实、书写自己心灵和故事的权利。

艾朗诺还说,越是晚出的易安词就越不可信。比如他对南宋之后逐渐浮出水面的易安词,尤其是《花草粹编》里所选的李清照的词就十分怀疑,认为是伪作。但我觉得艾朗诺有点过分谨慎了。《花草粹编》里几首关于梅花的词,我觉得都很好,也符合李清照写词的风格,应该就是李清照的作品。

艾朗诺还认为,虽然我们不能详尽地重构出李清照的生活,但是从我们所掌握的材料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她并不像许多评论所描述的那样,以漂泊乡里、无家可归、贫穷艰辛的状态度过余生。艾朗诺的证据是:她积极介入了当时的社会活动:她给皇帝和宫廷嫔妃献上颂诗;她向朝廷进呈赵明诚关于古代石刻的学术札记;她拜访了一位当时最重要的画家、书法家;她甚至要为显贵的孙家小女儿提供教育服务。

我对艾朗诺的这个结论持怀疑态度。我虽然也不同意李清照最后二十余年是在无比孤独和凄凉的困境中度过的,但也不认为李清照在此期间曾积极参加许多社会活动。她给皇帝和宫廷嫔妃献上颂诗,是为人捉刀代笔。她拜访米芾的儿子、画家米友仁,是携带自己所藏的米芾墨迹求鉴定并且做跋。她找孙家小女儿,是希望将自己平生所学传给她,但还遭到了这女孩的拒绝,并且说“才藻非女子事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冷遇发生在李清照的身上。

李清照当然有朋友,也有与官员、名士唱和的例子,但仍然无法消除她的孤独。她的孤独,是更深层次的,不仅仅与外部环境有关。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严谨如艾朗诺,也承认以上这首《永遇乐》是李清照的作品。而且这是她最著名的一首词,写于晚年。

李清照笔下,这个孤独而寂寞的、衰老的女性到底是谁?我相信,这是李清照的夫子自道。也正是这样的生花妙笔,她将自己的个人情感高度凝练为所有南渡流亡者的困境和遭遇,才会如此打动人,才会在经过多个世纪的冲刷之后,仍然熠熠生辉在宋词的天空里。

许多事情,让女性变得沉默,甚至剥夺了她们诉说的权利。如果我们都能敏锐如艾朗诺,也许有更多可能走进李清照和诸多女性的内心,去倾听她们,理解她们,读懂她们的语言、以及她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