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雨亭
这些深山幽谷中的建筑,吸引来众多旅游者
福建永定,山势蜿蜒,峰峦叠嶂,一座座环形土楼坐落在郁郁葱葱的深谷和高山之间,星罗棋布,犹如躺卧在幽谧之境的一座座城堡,庞大、神秘而奇特。
2008年,以“永定客家土楼”为主体的福建土楼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由此,这些躲在深山幽谷中的建筑,被全世界所认知,逐步迸发了它的影响力,好奇的研究者和旅游者纷至沓来。
曾被客家年轻一代厌弃的土楼,现已成为时尚旅游之地。每到周日,平静的乡村就会热闹起来,遍布山野之间的土楼就挤满了南腔北调的游客,他们希望在这里过上个安静的周末。但如果到了度假“黄金周”,那更是一个可怕的场面。
“到处都是人,只能排着队往前走,坐都没地方坐。”林日耕说,他是“土楼王子”振成楼的楼主,更是福建永定土楼最富有代表性的人物,接待过多位国家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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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的商业价值日益凸显。2013年,永定县接待国内外游客433万人,同比增长7.2%,实现旅游总收入31.8亿元,同比增长11.6%。曾经“一煤独大”的永定县,正期望以土楼为代表的旅游业来改变当地的经济结构。不过这项新计划碰到了老问题,如何解决景区发展和民生问题、商业开发和文化保护之间的矛盾,成了土楼“申遗”后最重要课题。“这个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永定县政府一位官员对经济观察报说。
世遗“后遗症”
4月26日深夜,永定县湖坑镇洪坑村寂静了下来,但是村民林振生家里却热闹非凡,几位村民正在面红耳赤地大声讨论着一个老话题——安置房。现在所有村民都身处尴尬境地,有钱不能建房。这种窘境始于该村的多重“身份”:世界文化遗产、国家5A级景区、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
当年福建土楼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后,拥有永定土楼建筑群的洪坑村就是重要组成部分,以振成楼为主的7栋楼被政府列为重点保护建筑,并被当地政府作为民俗文化村发展旅游。当年凭借“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股东风,永定县政府希望将文化保护和旅游产业相结合,全面推动永定县的经济发展。为此痛下血本,斥资数十亿元打造永定土楼的“黄金走廊”。
洪坑村的面貌也在政府强大的力量推动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永定旅游局成立国有控股的公司——福建省客家土楼旅游发展有限公司,将洪坑村作为旅游景区进行开发,并把景区和城市社区混合的管理模式引入到这座曾经贫穷落后的村庄,以此让游客在这里也能享受到富有现代气息的乡村生活。“世遗”带来的改变,让村民都感到很高兴,认为“好日子就要来了”。但蜜月期很快结束,烦恼接踵而至,新建住房就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为保护土楼建筑风格一致性,当地政府规定,村内必须拆除与古老土楼风格严重不相符的建筑,不再批建新建筑,并承诺由政府出面征地建安置房。
永定县每届领导班子上任后,都声称要兑现承诺,但时间一年年过去了,安置房始终未动静。而村里年轻人结婚生子,对住房的刚性需求不断增强。林振生说,“现在春节,很多在外打工的村民都不敢回来,没有房子住。即便回来的很多人,也只能每天花150元甚至更多钱住在宾馆或别人家里。”
旅游开发而带来的贫富差距也在村民中引起微妙变化。祖上房产较多的家庭,优势日渐明显,能腾出房间作为民宿租给游客,仅凭租金和小生意,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房产少的村民,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碍于不能修建住房,只能变成“蜗居”一族。
政府也有难处。面对日益红火的旅游,不少村民都想留在土楼做生意,对安置地提出较多要求。更大的难题是征地,永定县政府相关部门负责人称,“申报世遗前,永定县已在六联村等保护区外落户安置130余户景区村民,前期还曾规划建设景区新村,因地类性质(农保区)和群众征地不配合(村民代表大会也未通过)而无法实施;2013年底,湖坑镇拟分块分步安置村民。已在瑞子坑规划占地30亩的新村,目前征地10亩,计划安排80-100户。”
2014年,当地政府还为此成立工作小组,“力争年内基本解决景区及周边村民的住房困难问题。”不过村民并不信任政府“征不到地”的说法,村民的证据是;随着土楼被租赁开发,土楼周边的土地陆续被征用,用以修建公路、宾馆等配套设施。
而对土楼带来的旅游收入分配不均也让村民和政府间产生隔阂。一位当地村民表示,应该按照国家规定,给世遗景区以5A级资源费的待遇。
事实上,当地旅游部门每年都会给村民按照门票收入比例“分红”,每人几百元到上千元左右。但村民认为那是“扰乱生活秩序费”,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资源费”。这在当地部分政府官员看来,现在的村民“不好管,要求越来越多了。”
复杂的利益
作为永定土楼精神领袖式的人物,林日耕也深感土楼的氛围今非昔比,“以前很和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很多年轻人变得牢骚满腹起来。”他认为,客家先民早年不远万里从北方迁往这里,修建固若金汤的土楼,不仅是为了抵御强人和猛兽,也为了在战乱年间构建一个陶渊明笔下那种田园牧歌般的和谐生活。
对于现在的洪坑村,林日耕只用了一个词,“复杂”。“为何在艰苦岁月时,我们村里的人对生活没有太多怨言,可到了大家开始走向富裕的今天反而变得牢骚满腹了呢,这个问题值得探究。”林日耕说。
坐在宅院树荫下的那把竹椅上,林日耕若有所思。他想搞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曾经和谐的村庄变得不平静。显而易见,因土楼开发产生的“利益”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洪坑村作为永定土楼最具有代表性的必游之地,利益争夺也更激烈。
根据经济观察报采访来看,主要的矛盾是:土楼公司与部分村民的利益分配矛盾;村委会与景区之间的矛盾;村民之间的利益矛盾;村民与邻村之间的利益矛盾。
在这些矛盾当中,最为突出的当属土楼公司与村民的利益分配矛盾。村民作为旅游资源的主人,同时也作为一种旅游资源和“产品”,在永定土楼的旅游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但部分村民认为自己从景区门票收入当中“分红”太少。“2013年分到我们村里总共是200多万,每人平均到手有600多元,这有什么用?”一位村民抱怨道。不过也有些村民认为“可以了”。“如果不是政府搞旅游,一分钱都分不到。”一位年纪稍长的村民说。
作为代表政府利益的土楼公司,则认为是永定土楼旅游产业的主要投资者,也是资源的有效管理者,如果没有痛下血本的投入和宣传,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永定旅游部门一位工作人员对经济观察报说,“我认为双方没有建立起良好的协调机制。”事实上,景区在经营管理的过程中并没有给村民更多的参与权,这让村民的热情逐渐降低,甚至出现了对抗的情绪。这其中更深层次的分歧是:政府认为景区是国家资源,而村民则认为这些产业“是祖辈传下来的”。
对于政府和村民间的分歧,永定县旅游产业发展委员会办公室对经济观察报发函称,“申遗成功前,土楼属于祖先遗留,产权在于村民,当时可以说是土楼的主人。申遗成功后,福建土楼成为了国家乃至世界的共同财产,而村民虽然拥有产权,并不能说是旅游资源的主人。”
在土楼公司和居民之间签署租赁合同时,意见就很难统一。土楼公司给每栋土楼的年租金多少不等,有的十万元,有的只有两三万元,而土楼中的居民人数,少则数十人,多则近千人,分摊到每人有的不过几十元。
旅游公司就租赁问题多次和村民交涉,很多居民最终在合同上按下了手印,但也有人坚持不从。自从景区开始卖门票,村民和保安之间就冲突不断,有的村民带亲戚朋友到家里做客,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经常为此发生口角甚至打架。这些日常生活引发的琐碎矛盾往往会引发更大的冲突,最激烈时,土楼原住民关闭了大门,拒绝游客进入,周边的土楼也相继关门谢客。有的村民甚至到政府“讨个说法”。
发展还是保护?
目前,永定县委、县政府正在将旅游提到“战略性支柱产业”的高度,重新确立发展目标。政府积极扶持的一大批商业旅游项目已经上马:福建同元客家古镇、梦幻土楼、影视基地……
在土楼部分村民看来,政府精力都集中在旅游产业上,而不是土楼的保护。尽管永定县也制定出台了关于土楼保护的规范性文件,并先后投入近2亿元,用于重点土楼的维修保护,构建县、乡、村、楼四级土楼保护管理网络等措施,但具体政策落实上尚存不足。
按“世遗”相关规划,修建的道路不能直接进入土楼,景区内也不应该出现随意设计公共厕所、宾馆等设施。而仿土楼建造的不伦不类的宾馆随处可见,这对土楼的文化遗产的整体价值是一个巨大破坏。
或许渴望通过旅游来带动保护的模式本身就存在先天缺陷。以洪坑村为例,目前只有7栋房子被政府评为“文物”,其余未列入的土楼只能村民自己维修,对于常年没住在老房子的村民而言,这没有任何的积极性,年久失修,存在了损毁现象,这极大影响了土楼作为古村落的总体形象。“我们家的土楼年代也比较久远,只是没有被政府评为文物,现在也破了,只能用来养猪。”林振生说。“我们也在考虑对次文物的建筑进行保护。”一位土楼公司高层说。作为从小在土楼长大的管理者,他坦承土楼虽然让很多村民富起来了,但也确实存在不足,这跟管理机制有关,这会制约永定土楼的保护和发展。如果将旅游开发、文物保护和民生问题相结合,首先要梳理管理机制。
根据永定县政府目前的机构设置,分别有永定县旅游产业发展委员会、永定县旅游局两大机构统筹和管理旅游产业,而以土楼公司为主的国有公司作为执行机构和投资主体,承担了商业开发的职能。
虽然公司作为景区的投资和管理机构,承担了部分的行政功能,但毕竟不是行政职能部门,故此在管理中难以协调,有时还和村委会的工作存在矛盾,降低了工作效率。多年来,永定县已经有人提议成立一个副县级的管委会,以此协调统筹永定土楼的保护和发展工作,然而这个提议至今未获得上级政府的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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