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递社会价值信号的不仅仅是虚构的戏剧角色。现实中,活动家和政治家也深谙“道德剧场”的力量,公开采取行动,以成为所需牺牲或贡献的榜样。当律师莫罕达斯·甘地成为印度的政治领袖时,他做出了一个深思熟虑的承诺只乘坐最低等级的火车,与贫民同甘共苦。甘地倡导的的禁欲主义和反物质主义生活方式,正是他希望印度人具备的品质,以打破殖民经济体系的桎梏。尽管这种表演性的苦行有时令他的同僚感到恼火,却成功动员了成千上万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印度人,他们追随甘地参与游行、抵制、绝食等非暴力抵抗运动。
一些商界领袖也展现了这种以身作则的领导才能。在麦迪逊大道的黄金时代,大卫·奥格威创立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广告公司,凭借一系列费解的广告创意在业界声名鹊起:从哈撒韦衬衫广告中戴眼罩的男人,到怡泉汤力水广告中跃动的气泡。这些广告摒弃了朗朗上口的广告语,转而以“大创意”为核心,通过引发观众困惑、思考和讨论达到传播效果。这一创意理念延续至今。该公司为多芬公司设计的“真美”广告,摒弃传统模特形象,展示了不同年龄、体型和肤色的女性之美;这一理念被多芬公司延用至今,在新冠疫情期间,更将镜头对准了因长时间佩戴防护设备而满脸压痕的医护人员。该公司制作的延时视频《发霉皇堡》大胆地展现汉堡自然发霉的过程,戏剧性地证明了汉堡王不再使用防腐剂的承诺。这些富有争议性的广告不仅屡获殊荣,更持续引发社会热议。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奥格威面临严峻挑战。随着公司通过合并和开设新办公室迅速扩张,创始人无法继续亲自监督所有关键职位的招聘。在公司规模扩大的同时,员工逐渐将注意力转向官僚主义而非创意创新,这种趋势在大企业中屡见不鲜。该公司不再能招揽敢于打破常规、勇于承担创意风险的“唐德雷珀”式的人才。
面对公司困境,大卫·奥格威并未采取常规CEO的做法—他既没有发布华丽的使命宣言,也没有罗列所谓的“核心价值观”清单。(正如安然公司的教训所示,即使将“诚信、沟通和尊重”镌刻在大理石墙壁上,也未必能将这些价值观植入管理者的内心。)他同样没有发布那些充斥着项目符号的备忘录,试图通过条条框框来规范招聘和创意决策。因为他深知,创意冒险无法通过规章制度来推动,更多的官僚主义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一天,当高管们像往常一样来到会议室时,发现CEO奥格威意外席。更令人费解的是,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有一个奇怪的物品—一个木制的俄罗斯套娃。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开始打开这些套娃,发现里面嵌套着越来越小的复制品,直到打开第10个、也就是最小的套娃时,他们发现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就像幸运饼干里的那种:如果你雇佣比你更优秀的人,我们将成为一家巨人公司。
起初,高管们以为这些套娃是上次提案会议的遗留物,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老板喜欢传递含蓄的信息。然而,奥格威到底想传达什么信息呢?会议室里顿时充满了关于“大创意”的热烈讨论。他们回忆起公司初创时期的辉煌——那些大胆的创意和个性鲜明的广告人。这段集体回忆唤醒了他们对公司独特文化的认同,也坚定了他们守护这种精神的决心。在离开会议室时,每个人不仅怀抱着木制套娃,更怀揣着对“大创意”的渴求。
有效的声望信号不仅取决于信息内容本身,还取决于传递者的身份和传播媒介。奥格威选择缺席会议并通过象征性物品传达信息,这一做法本身就体现了公司所需的冒险精神和创意才华。更重要的是,这种方式迫使高管们主动思考和解读信息。此后,与会者(甚至一些未参会者)纷纷在办公桌上摆放俄罗斯套娃,私下不断重述这个故事,直到它成为新员工培训的固定内容。奥格威开始向每位新上任的董事赠送套娃,这个简单的物件逐渐演变为公司的标志——出现在海报、马克杯上,成为屏保图案,无处不在的套娃时刻提醒员工要勇于承担创创造性风险的理念。
其他行业同样存在传递创意理想的挑战。以网飞为例,这家流媒体巨头期望高管能够承担重大风险,以保持内容创新的活力。然而,高层指令无法维系这一理想;过度展示权威往往会抑制员工的冒险精神。网飞采取了一种更为巧妙的战略:通过宣扬“大赌注”的故事来维系这一理想。例如首席内容官(现为联合CEO)泰德·萨兰德斯在未请示时任CEO里德·哈斯廷斯的情况下,豪掷一亿美元投资电视剧《纸牌屋》。这些故事不仅通过非正式渠道在员工间口口相传,在公司的展示材料和内部沟通中也得到了强调。
2014年,萨提亚·纳德拉接任微软CEO时,面临着一项艰巨任务:重塑公司文化。当时微软唯技术专家马首是瞻,从CEO到基层皆是如此,这导致应用程序日益臃肿(充斥着少数用户使用的功能),市场份额不断流失。在“云计算”时代,深入了解客户需求并提供定制化解决方案变得至关重要。然而,纳德拉并未采取传统的权威式管理方式。他深知,单纯命令管理者“以客户为中心”难以奏效,正如大声呵斥无法真正教会人们倾听。相反,他启动了一次“倾听之旅”:首先与公司各级管理者深入交流,并迅速采纳自下而上的建议,例如取消备受诟病的的强制排名绩效评估制度。随后,他将视野扩展到整个商业生态系统,走访客户、合作伙伴公司和招聘院校,深入了解各方需求。纳德拉的领导艺术还体现在他对错误的处理方式上。在一次技术会议上回答性别歧视问题时出现失误后,他不遗余力地道歉,并特意与科技界的女性团体展开对话。这些举动展示了新时代所需的管理风格:保持好奇心、善于倾听、保持谦逊。纳德拉以身作则,成功过地将公司文化从“无所不知”转变为“不断学习”,帮助公司重获增长动力和创新优势。
对于高管来说,呼吁革命性创新困难重重。作为权威的他们,很难亲自示范如何挑战权威。这个问题在印度IT(信息技术)公司中尤为突出,这些公司试图在“离岸外包时代”结束后,通过创新实现价值链升级。然而,创新需要一线员工勇于批评现有流程并提出改进方案。HCL科技公司CEO维尼特·纳亚尔深谙此道。起初,他在不同工作场所召开会议,试图听取员工的意见,但每当他走上讲台,会场就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员工们只愿对这位印度工业的英雄人物表达赞美。为打破这种局面,纳亚尔采取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措:在一次会议中,随着音乐响起,帷幕拉开,纳亚尔开始跳起宝莱坞舞蹈。看到员工们惊讶的表情,他继续随着班戈拉节拍舞动,甚至沿着过道移动,接着年轻工程师起身教他跳舞。当音乐停止时,整个房间充满了笑声。纳亚尔找到了一种方式,向员工传递了一条重要信息:高管并非无所不知。他随后在内部网上公开高管的批评性绩效评估,供员工查看。这有助于传达领导者确实需要初级员工的想法。这种“员工至上”的战略成功推动了公司文化的转变,鼓励员工大胆分享对产品的批评和改进建议。
HCT科技公司的竞争对手Infosys(印孚瑟斯技术有限公司)也面临着同样的挑战,CEO纳拉亚纳·穆尔蒂决定彻底退居幕后,转而让聚光灯照在那些成功做出市场化创新的员工身上。穆尔蒂通过培训这些员工公开演讲,并将他们的演讲制作成视频,赋予他们声望,使他们成为其他员工效仿的榜样。他们的演讲清晰地展示了在Infosys成为创新者的具体含义。23这些视频逐渐发展为“Infosys故事”—一个基于网络的视频集合,展示了Infosys公司推崇的各种创新贡献类型。
另一种有效策略是确定组织中已有声望的成员,并拉拢他们推动新文化理念。研究表明,在许多话题上,员工更容易受身边有声望的同事影响,而非远在高层的管理者。在企业中,常见做法是邀请受尊敬的员工加入任务小组,共同制定和推广变革方案。这种方法已经成功改变了许多顽固的文化,甚至包括高中校园欺凌文化。通常,反欺凌信息由副校长传达,但青少年往往对这些权威人物缺乏认同,甚至可能产生逆反心理。2013年,普林斯顿大学的研究人员在新泽西州50多所高中开展了一个创新项目:让学生自行设计并传播反欺凌信息。项目实施后,学校纪律记录中的同伴冲突减少了30%。研究进行了对比实验:在部分学校选择地位高的学生(即最受同龄人关注的学生),在其他学校则随机选择学生。结果表明,由地位高的学生推广反欺凌信息的效果显著得多,因为他们的声望影响了反欺凌议程。
【作者简介】
[美]迈克尔·莫里斯(Michael Morris)
文化心理学家,现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与心理学系。此前,他曾在斯坦福大学任教十年。莫里斯教授在布朗大学先后获得认知科学与英国文学双学士学位,并于密歇根大学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他的研究揭示了文化对认知模式、沟通方式及协作机制的影响,并系统论证了触发这些影响的情境因素以及推动其转变的社会经验。除了学术工作,莫里斯教授还为各大企业、政府机构、非政府组织提供文化战略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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