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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一:晋商之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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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23
木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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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许多山西人在“博取功名”的这一道路上失利,无功而返了。
也正是如此,绝大部分山西人才不得不放弃读书科举而走上了从商之路。经商是他们无奈下的“次优”选择。山西平阳府席铭(1481—1542),“初时学举子业不成,又不喜农耕,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世,仰岂为汗粒之偶,不能树基业于家哉!于是历吴越、游楚魏、泛江湖,撤迁居积,起家巨万金,而蒲大家必曰南席云。”
在这种情况下,山西人退而求其次,“学不优而商”。老子考学不如人,那就挣钱去,挣钱了,衣锦还乡,照样可以光宗耀祖,结交那些“学而优则仕”的人,岂不殊途同归?于是乎,逐渐地,偶然致富的富商大贾“走远方,积金钱,夸耀闾里,外则车骑,人则广厦,交接缙绅”,谁人不羡?故亲朋提携,乡友引进,络绎不绝,走上商途。民间逐渐就形成了一种重商观念,即“以商致财,用财守本”的立业思想,这就是通过经商获得金钱,然后置房产买田地,再以土地出租和放高利贷。经商获取收入,以其商业收入发展商业和金融业,建立以商业为始点的价值循环和增殖过程,从而形成这种与传统伦理观念相伴的人生观。在晋商的影响下,山西民风出现了一种值得重视的现象,即以“学而优则商”来替代“学而优则仕”。雍正二年(1724年)山西巡抚刘於义奏称:“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最下者方令读书。”清末举人刘大鹏也说:“当此之时,凡有子弟者,不令读书,往往学商贾,谓读书而多穷困,不若商贾之能致富也。是以应考之童不敷额数之县,晋省居多。”这种风气又使得更多的人“弃学从商”,“读书好经商亦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亦难知难不难”,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循环。
但是,这只是表象。另外一个问题就出来了:在考场上不能夺取功名,尚不足以让如此众多的晋人“弃学从商”的。因为弃学之后,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的,比如当农夫,做良民,那么,晋人为什么最后大规模地经商了呢?
实际上,对山西人来说,更可怕的是,山西在文化教育不发达的同时,土地也并不能为当地的百姓提供足够的财富。
套用一句中华民族几千年套用的文字:中华泱泱大国,地大物博,多少山水雄奇壮丽,令人惊叹不已。山西,确实可以如此形容,只是,那是以前。山西在商周时期,仍为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森林密布,湖网纵横,雨水充沛,汾河的漕运延续至隋唐。“《周礼·职方》称并州薮,为《尔雅·释地》的十薮之一。位于山西祁县、介休一带,方圆达数百里,为古代晋中盆地的最大泽薮。”
但是,随着日月更迭,山西的自然环境环境与人文环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经过王朝更迭以及大大小小的战乱,在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屡遭兵燹荒疫之时,山西基本上没有遭受战乱之苦,也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旱、蝗、疫,而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与邻省比,可谓社会安定,经济繁荣,人丁兴旺。再加上外省难民大量流入,使山西人口更加稠密。明洪武十四年,河南人口189万人,河北人口189万人,山西人口达403万人,山西人口超过河南、河北的总和。
人多了,怎么办?“土地小狭,民人众”。垦湖为田、毁林为田。由此山西逐渐成为一个自然环境十分恶劣的地区。水土流失严重,气候干燥寒冷,自然灾害频繁,百姓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史记》在《货殖列传》第六九说:“昔唐人都河东,……土地小狭,民人众,郡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事。杨(洪洞)、平阳(临汾)、陈,西贸秦(陕西)翟(隰县、石楼县及延安、绥德、榆林一带),北贾种(雁北及河北省西北部)代(代州)”。清代康基田在《晋乘鬼略》中引用《燕闻录》说:“山西土瘠天寒,生物鲜少,故禹贡冀州无贡物,诗云:好乐无荒,良土灌瞿。朱子以为唐魏勤俭,土风使然,而实地本瘠寒,以人事补其不足耳。太原迤南多取贾远方,或数年不归,非自有余而逐什一也。盖其土之所有不能给半,岁之食不能得,不得不贸迁有无,取给他乡;太原迤北岗陵邱阜,晓薄难耕,乡民惟以垦种上岭下坡,汗牛病仆,仰天待命,无平地沃土之饶,无水泉灌溉之益,无舟车鱼米之利,兼拙于远营,终岁不出里门,甘食蔬粝,亦势使之然。而或厌其嗜利,或病其节啬,皆未深悉西人之苦,原其不得已之初心也。”这条资料,似乎是说晋南土地狭小,粮食不足,远贾他乡,而晋北地区外出贸易者较少。其实,山西商人队伍中初期确实是晋南人多、晋北人少,但清中期以后,晋中、晋北商人越来越多,其势力逐渐超过了晋南商人。据《五台新志》:“晋俗倍以商贾为重,非弃本而逐末,土狭人满,田不足于耕也。太原、汾州所称饶沃之数大县及关北忻州,皆服贾于京畿、三江、两湖、岭表(五岭以南)、东西北三口(古北口、张家口、归化城),致富在数千里或万里外,不资地力。”
万历年间的《汾州府志》记载:“平遥县地贫瘠,气刚劲,人多,耕织少。”咸丰《汾阳县志》称:“晋省天寒地瘠,生物鲜少……人稠地狭,岁之年人,不过怵麦谷豆。此外,一切家常需要之物,皆从远省贩运而至。”乾隆年间的《太谷县志》也对太谷县作了如下描述:“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实由此焉。”《平阳府志》记载:其地“小狭人满,每挟赀走四方,所至多流寓其间,虽山陬海澨皆有邑人”。明代以后,人均土地不断减少,明末到清代人均土地最少,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山西人外出经商者最多。“介邑土狭人满,多挟赀走四方。”(嘉庆《介休县志》卷四)“山西土瘠天寒,生物鲜少,……朱子以为唐魏勤俭,土风使然,而实地本瘠寒,以人事补其不足耳。”(《晋乘搜略》)这些都是当时山西人所处的恶劣生存环境的真实写照。逢至“五月襄垣雨雹,大如伏牛小如拳,毙人畜甚众”(光绪《山西通志》卷86)之类的天灾,母食子、子食父的现象也屡见不鲜。有文载:崇祯七、八、九年“荒草不收,八年又遭蝗蝻,田苗尽食,但见百姓草籽食尽,榆皮食尽,游尘糟糠食尽,竟至母吃子,为子吃父,未能救命之生也。壮者走散于四方,老幼饿死于道路。田间之饿殍,演化可悲矣。人苦极矣,天否极矣”。一个读书人在谈到山西时曾痛心疾首地说:“无平地沃土之饶,无水泉灌溉之益,无舟车渔米之利,乡民惟以垦种上岭下坂,汗牛痛仆,仰天续命”。“汗牛痛仆”的意思就是说牛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了,主人仍要使劲抽赶。在传统社会中,耕牛对于农民来说,不仅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还是他们劳作的伙伴,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这样拼命使唤。但是即使这样拼命地干,田里产出的粮食仍不够糊口。一个叫任启运的人说:“江南二百四十步为亩,山西千步为亩,而田之岁入,不及江南什一”。大同的地方志甚至说大同地区“岁丰,亩不满斗”。
不幸的是,随着岁月更迭,人口的增加,昔日气候宜人风调雨顺土地肥沃的山西,土地开始变得贫瘠,而且自然灾害频繁。在清朝两百多年的时间里,山西全省性的灾害就达一百多次,平均三年一次,其中最长的一次旱灾长达11年。据官方统计,死于这次灾荒的山西人超过了300万。一方水土,不足以养活一方人时,山西人就只能走出去。“晋俗倍以商贾为重,非弃本而逐末,土狭人满,田不足以耕也。”所以,晋人多商贾,起初并非是想发大财,而仅仅是为了有口饱饭吃。可以说,是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把晋人逼向了市场,逼出了一大批商贾,至少在他们起步时是一种无奈之举。
正如前文开篇所说,所有的宏伟与辉煌最初期的核心要义是:活着。山西财经大学教授孔祥毅曾经提到:很多县志,包括浮山志、翼城县志、临汾县志,至少看见有三十多部县志,都谈到一点:由于土地瘠薄,人口稠密,生计不好维持,所以只好外出,以谋求得到一种补救。明代晋商中有一位很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张允龄。他早年丧父,生活的艰苦使他不得不在十五六岁时,就踏上商旅生涯。后来他的儿子、内阁大学士张四维,在自己的文集中曾深有感触地谈到自己父辈早年的艰苦经历:“吾蒲介在河曲,土陋而民伙,田不能一援,缘而取给于商,计春挟轻资牵车走四方者,十室九空。”这段文字虽然很短,但它谈到了晋商最初的经商动机。“挟轻资牵车走四方”,实实在在地记录了当时晋商的事业是如何开始的。山西没有多余的粮食,但与山西隔河相望的河南,再往南的山东,却都是中国重要的粮食产区。于是山西人开始推着小车,担着担子,将中原、江南的粮食运往北部边镇。中国人向来擅长的自慰式语言在这里得到了实践:劣势变优势。在这种贸易中,不利的自然条件、人口压力都开始转化为得天独厚的优势。山高水长,在认准了目标的晋商面前已经变得无足轻重。而多余的农业人口,又恰恰是在传统社会中从事长途运输所必须的条件。
因为地不养人,因为穷,所以山西人只好勇敢无畏走西口了。什么最重要?活着。在晋中盆地,各县民间流传这样的《摇篮曲》:“我娃娃亲,我娃娃蛋,我娃娃长大了捏兰炭,捏不来炭吃不上饭,我娃娃蛋,我娃娃亲,我娃娃长大了走关东,深兰布、佛头青、虾米海菜吃不清。”人们生活困难,盼儿长大。长大了做什么?为其拣煤核以备炊用,更盼儿长大了像那些商人一样到东北去经商,那时就可以不愁吃穿了。
山西人因生活所迫外出经商的事实,在明清野史笔记中也可以发现不少记述。如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说:“山西人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候积蓄有余,始归纳妇,纳妇后仍出营利,率二、三年一归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剥,或事故萦牵,一二十年不得归,甚或金尽裘敝,耻还乡里,萍飘蓬转,不通音问者,亦往往有之。”翻开山西旧县志,几乎每个县志的烈女篇、孝友篇,都有关于“夫商于外”妻在家中如何孝敬公婆,抚养弟妹的记述。如《榆次县志》说:“侯氏,孙可宁妻,宁随父贸易江南,姑病,氏奉养三载,毫无情意”;“陈氏,永康镇刘锡龄继妻,龄失偶后游贾北口,即于其地取氏,囊无余资,不能旋籍……”;“范氏,西付村崔如蜂妻,幼随父寄居口外,如峰以经商出口,遂妻之……”;“武氏,彭村董世和妻……兄在东省经商,家政无人管,邀氏代理……半载兄归,诸物皆无移动,兄将分润家资,不受,求以养三子成人,后三子皆东北经商”;“董庆和,父裕山,贾于新疆,道光初生庆和后再出,遂无音耗者二十八年,庆和引为大蹙。……且逢人辄询问西营地。约资足数,因西走寻父,所过山川,有西来者详询父状,无所得。既抵新疆,遍历附近山川寻访,仍不得,资尽乞食返。……居数年得资又约足数,于咸丰庚申逐再往寻访,……遇同乡估客询之,客曰:‘以君状貌,类敦煌某庙僧,其人亦同乡,殆或然欤?’既至,果遇老僧,庆和审知乡音,遽往拜呼父,……僧大错愕,细询颠末,乃相抱大恸,盖父贫不能归,寄身僧寺”。《太谷县志》中记载太谷县的人“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盂县志》中说“往往服贾于远方,虽数千里不辞”。《寿阳县志》说乡民“贸易于燕南塞北者亦居其半”。
“春风杨柳离别路,毕竟车船留不住。依依难舍眼含情,默默无言心流血。纤纤玉手挥无助,青山遮挡似帘幕,晚风残笛呜咽时,飞花飘在水流处。”“自古那个黄河向东流,什么人留下个走西口?”哀怨心声中,是一批人或者是几代人为了谋生,不得不背井离乡,泪别父母妻儿,远走异地过着孤苦艰辛的日子,而家中,同样是哀怨的人:“哥哥你要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住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哥哥你呀走西口,小妹妹我送你走,怀抱你那梳头的匣,两眼泪双流……”
那些走西口的人们,擦干离别时的眼泪,“观凶机,审国变,察其四时而监其乡之货,以知其市之贾”,“服牛辂马,以周四方,料多少,求贵贱”。寒来暑往,蜿蜒而行,栉风沐雨,披星戴月。马蹄声声,压平了苍莽的雪原,铃声悠悠,敲碎了孤寂的时空。林海无言,霜雪扑面而来;时间无声,背影悄然而去。坎坎坷坷的脚印,失落在杂乱的石砾间,重重叠叠;浮浮沉沉的音容,定格在历史的画卷上,明明暗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撑托丝绸之路的天地;“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是唤醒丝绸之路的生灵。驼铃传响,踏破了荒凉;雁叫长空,拂拭着寂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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