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昊 或许吴梅早就相信了英特尔中国区移动通讯事业部总监洪力的预言，两年前，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洪力很严肃地指着窗外说，“这里将会出现下一个联想，对此我深信不疑。”

窗外正是闻名世界的科技产品集散地——深圳华强北。而这个判断令人匪夷所思，金融危机之后，彼时行业一片萧条。国外品牌商大举取消订单，不少深圳的制造企业倒闭，甚至是跑路。那时候央视做过一系列的报道，有个惊人的数字，当时深圳手机厂商只剩下400家左右，不到高峰时期的十分之一。

吴梅并没有多想，她并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工厂主。在创立数码品牌酷比魔方之前，她曾是三星在华南地区的总代理，以及MP3的全国总代理，经手的产品种类成千上万。最初她可能只是把洪力的话当成是这家芯片巨头反复培训过的销售话术，英特尔虽然看上去雄心勃勃，但它显然落后对手太多。

可行情反转地有些不可思议，不仅仅是酷比魔方，昂达、原道、蓝魔、台电这些深圳本地的牌子开始大规模地在京东和天猫上出现，而且慢慢地霸占了热搜榜和销售排行榜的前几名。你丝毫无法想象，就在一年前，他们对品牌还一无所知，每天为着几块钱的利润去哄抢一张代工的订单。

吴梅甚至在去年下半年非常认真地跟高管团队开过几次会，商量如何对付这些“大家伙”，“酷比魔方正在往上走，它势必会跟大厂商有交叉，但我们有很多优势。”在她的PPT里，她列出了好几点能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而他们的新产品使用了英特尔刚刚上市的旗舰级高端芯片，定价3599元，吴梅撇了撇嘴，“我们第一次出这么贵的东西。”

迷茫

前几年，有好几家公司当时都想放弃了。“2011年和2012年，整个行业是在制造一颗‘炸弹’。他们都想大捞一笔，毫无理性地接单，一切都追求快速。拿到订单之后，贪婪地降低配件标准，压成本，结果自然是供应链混乱不堪。”亿道数码总经理石庆回忆道。

蓝魔数码总经理万秋阳起初只是过来帮忙，蓝魔的董事夏佐全是比亚迪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他的老上级。他一点都不想留在这个行当，“天天疲于奔命，做了一堆烂产品，用户是谁，不知道，未来在哪，也不知道。”夏挽留他了无数次，得到的回复都是“NO”。他觉得自己派不上大用场，为了能抢到订单，整个公司都得连轴转，一个产品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它的营销策略是什么，就被放在物流车上了。

他们不是不知道路在何处，尤其是像蓝魔这样的公司，曾经在MP3时代风靡一时，他们非常清楚产品和品牌才是企业的本质。原道数码副总经理文和军几次开董事会都提到做白牌（给大厂商代工）没有任何的机会，但接下来的讨论就不了了之了。

万秋阳最终决定留下来，是因为夏佐全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们俩聊了两个小时，夏总说，他说要下决心在深圳做一个品牌，这是我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他上任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停掉所有的产品，只做一款旗舰机型。

在那个阶段，英特尔中国区移动通讯事业部总监洪力一直往返于北京和深圳，他看到的机会是这群厂商的迷茫。“1994年，我一天到晚给总部写邮件，告诉他们谁叫联想，为什么要支持它。那时联想的营业目标非常低，而IBM、康柏和惠普才是真正的巨头。所有的人都在问这样投入是不是值得，但现在你看，联想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洪力在内部力主扶持这些深圳的厂商，因为在他们身上，他看到了很多当年联想的影子。

于是，不仅仅是英特尔，还有高通、微软等巨头都开始不计成本地在深圳投资。他们都发现了在这块不到2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强大的制造能力正因为变现渠道的萎缩被闲置起来，这让一些规模较大的厂商开始“厌恶”他们延续了多年的代工模式。而深圳近两年正在摆脱“廉价山寨”的标签，正如960年代的日本。

而一些国际厂商，看到了深圳的未来潜力。微软决定时隔七年之后重启WinHEC（微软硬件工程产业创新峰会），举办地头一次离开美国，而选在了深圳，这跟去年英特尔把它最重要的信息技术峰会首次放在深圳是一样的逻辑。

推倒重来

选择跟国际大厂商合作的“代价”就是彻底推倒重来。“因为英特尔的制造体系要求比我们之前要高得多，倒逼我们的制造难度和开发难度不断提升，包括对配套零部件的要求。”昂达电子副总裁柳徽称。

绝大部分的厂商都只是浅尝辄止。酷比魔方项目总监尹双柏回想起18个月以前头一次去尝试认真做一款旗舰机型时，只是做一个模具，整个团队就累得大汗淋漓了。“2010年，一个平板电脑从249美金卖到199美金，很多厂商愿意投入资金去做这件事。但到了2012年，双核7寸的产品从100美金跌到了20美金，你现在让它再回到原来200美金的价格，谁敢？再说这个产品不是一家做出来的，很多物料都有帐期，不是你一家说做就能做的了。”

但还是有几家厂商非常坚决。原道副总经理文和军为了对接英特尔和微软，专门从神舟电脑挖来了刘钢，让他出任原道的CTO。他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做出一款标杆性的产品，争取跟京东合作。结果产品最终做出来才发现成本高得离谱，因为文和军容忍了他大部分的要求，比如对主板，以及其他核心元器件的重新设计。

“几个老板一咬牙，拍板定到了1999元。”刘钢心里知道，如果在机器上印上三星的logo，价格或许能翻一倍，“我最后向老板提议，能不能把保修延长到两年（行业标准是一年），我们跟京东谈这件事时，他们也吓坏了，联想都没这样做过，但我知道我们用的都是好料。”实验是成功的，一周的预售期内卖出了2万台，而且最关键的是“零差评”。

万秋阳也赌赢了。他在蓝魔把研发和检测部门的权重提得非常高，“我根本不用说，跟国际大厂商合作之后，他们也不好意思做得太烂。”

“每天就是各种吵架，研发团队和测试部门就没有一天不PK的。”他还老接到供应商的投诉，“昨天还有一个屏的供应商来找我，人家点亮一块屏让我看，‘万总，你说这哪儿不行？’我自己是看不出来的，但我做不了主，还得找品质经理、市场部一起讨论。”

检测部门有一次做飞行模式切换的测试，就是不断地打开和关闭，当到了696次时，有一台机器切换不过去了。研发部门非常不服气，告到他这里了，“我一听，也懵了，谁这一辈子还需要用近700次的飞行模式啊？”刘钢也碰到检测部门发现当屏幕亮度调到最低时，有些屏幕的亮度跟标准差2个坎德拉（亮度单位），这个肉眼完全辨别不出来的差别即便是在大公司，都不会特别在意。

蓝魔i9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诞生的，研发部门被逼到按照苹果的标准去找天线，“真的从20根天线中找到一个最好的。”万秋阳的一切都没有白费，这款机器在京东和天猫上销售火爆。

跟大多数深圳的数码公司一样，昂达的工厂就设在它的办公楼里。在三层的生产车间里，除了生产线不多之外，看上去并不比联想耗资50亿元的武汉基地差多少。“毫无疑问，我们投入非常大，我们必须把产品的品质做好，这样才有资格和其他人竞争。有一个好的产品，能比别人贵五块钱，这就是我们的利润来源。”柳徽说。

到“大后方”去？

越来越多的深圳厂商开始转型走品牌之路，这当然也与英特尔和微软在深圳的巨额投资有关系。英特尔对芯片的补贴使得很多厂商以近似于免费的形式拿到了性能更高的产品，而微软在去年4月宣布了对9英寸以下终端免收操作系统系统专利费的政策。这些都让厂商们敢于去试水更高的价位段。“而且不少的例子已经证明了我们之前的担忧是多余的。不是消费者买不起，只是消费者觉得你值不值那个数字。”亿道数码总经理石庆说，他们在去年4月曾针对已经使用过国产平板电脑6个月以上的人进行了调查，数据让他们大吃一惊。有46%的人后悔购买低价产品，并称绝对不会再买这样的产品。

一些厂商在研发和高级制造上投入的资金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销量，消费者是识货且愿意为此买单的。

吴梅也拿原来的产品和三星的产品去比，“差距非常大，根本没办法用，但现在完全不同了。”

于是，广袤的三线以下城市中的年轻人成了他们的目标用户，而不是那些对价格斤斤计较的国外商人。在选择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平板电脑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被像酷比魔方这样的牌子所吸引：主流的硬件配置、不错的外观和质感，还有几乎只有大厂商一半的价格。

深圳的厂商也更在意消费者的反馈。京东的采购团队曾开玩笑说，只要有一定数量的消费者在产品调研中提到某一个功能、升级，或者是价格，他们只要跟深圳的厂商说，就会有人积极响应，然后再把它做出来，况且质量还很好。

酷比魔方内部也有个产品委员会，这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公司在做的事情。他们会经常讨论来自市场、渠道和上游厂商的需求。刘钢和万秋阳都有两个习惯：跟QQ群里的粉丝聊天，以及看京东销售页面下边的每一条评论。

“我们之前完全不去考虑如何去营销一个产品，也根本没时间，而现在大部分的业务都要回归到中国市场，这就要求我们去了解他们。”刘钢说。

洪力这两年的感触更深，因为他看到的是深圳爆发出来的活力甚至远高于他此前的预估，“我经历过PC产业在国内兴起的过程，我明白速度和接地气是联想打败国际厂商的武器。深圳的这些厂商比联想更快，更贴近客户，而且运作成本更低。”

经历了2012年之后，深圳生态链建设基本完成，留下的都是精兵强将，现在他们向更高的目标进发。在吴梅的PPT里，这些正是她认为可以从联想嘴里抢夺食物的资本，“我们现在把质量的问题解决了，再加上我们本来就很快，那么用户为什么不选择我们呢？”

而外资IT巨头对深圳未来给予厚望。昂达电子副总裁柳徽在过去的一年中，头一回见到了微软和英特尔两大巨头的CEO，“他们都在说深圳发生的变化让美国总部震惊，深圳已经是全球生态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让他很是振奋，他们刚刚结束了新一年的工作计划会议，在会上他提出，公司到了向上走的程度，他们要把价位更高的产品提升到整体的30%到40%。

无独有偶，文中的几位公司高管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在这里一切都可以发生，像微软这样的巨头都在跟类似于我们的公司合作，我时常会说我们叫‘珠三角互联网圈’。深圳的产业链抱团，虽然每一个个体都没联想的团队大，但加在一起绝对在各个层面不输给他们，这就是深圳最大的区别。”营销总监杨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