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清末民初的武林(2)
导语:在民国的时候,武术界的人一下成为社会的名流,而明清两代民间都是禁武的,都是文官压制武官,习武的地位并不高。像梅兰芳以前也是社会身份低,但在民国成为社会名流,武士会跟这个有相象之处。武术成为中国人辨析自我形象的一个出处,一个保留地。这很奇怪,中国文化大家看不起,年轻人又不感兴趣,但是一说习武的人,反而你会尊重他,这是一个文化的怪象


塑造中国的武士道,不是一些武人自己起哄的,而是有很连贯的政治背景。像我这本书里写的,当时设立武士会的会址,它是属于北洋政府民主的一部分,它的会址是地方自治筹备委员会的会址,第一届会长是冯国璋。我如果要治理街面的话,街面民间必须得有力量,以前靠镖局来维持,镖局不存在了,也是需要填补空白。之后到了南京政府阶段大唱武风,武士会再往后国术馆。武士会等于拿的是北洋政府的钱,但是北洋政府当时算是心胸宽广,你拿政府的钱,政府不占这个名分,而且在权力上你们自行发展,等于政府扶持民间。国术馆也是这样的,但是国术馆是正式的国家编制,各个省都有。但是可悲的是,日本的武士道成功了,一直延续到现在,它成了日本人生活的一个常态,成了文化中艺术上的一个重要的补充。而中国的武士道,因为战乱或者中间有某种天然或者意外的原因,未能延续下来,甚至我们都忘掉了。你如果看白崇禧的回忆录,他也是在讲这个事情,但是他不是讲人的组织怎么样,因为当时建立中国的武道所有人都在思考,只不过中国的武术人他们自己把武术人创立了武士会,当时白崇禧还讲中日战争问题,认为中日战争是中国武士道的一次完成,所以他还是这样一个思维。

史航:我看《武士会》这本书的时候,包括看前几部小说,我有一种感觉,人的生死不是最重要的情节点,而是人学到什么或者人传给谁什么,或者人决定不传给什么,这是特别重要的点。经常是我跟你,比如本来是师徒,但是我跟他打架的时候,由于一个契机必须说两句给你听,你本来是我的对手,突然这两句中重新又觉得我是你的恩师。所以我对传承的“传”特别有感觉,这跟我看别的武侠小说不一样的地方,它又不是情,又不是仇,它就是这么一种信息关系,我传和不传的东西。我这里有一种感受,因为《武士会》这个小说我们不剧透了,但是最后讲的是为什么拳术可以普遍传给别人,以前是有门槛的,为什么变成没门槛了?这是不是你写这个小说比较关心的事情?为什么要拳术普传?

徐皓峰:拳术普传一定是这个群体处在全面的失败,跟外部环境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所以高端文化才会出现普传的事情。就像以前的周王礼教,孔子是不会的,他跟人讨教了一些,后来又到宋国去考察,有人教给他。他因为周朝崩溃了,所以孔子得到普传的东西。武术、绘画之所以高贵,他一定要塑造门槛,因为他要建立等级制度。包括以前收徒弟都是这样,几个师兄弟,当然这几个师兄弟谁是为主的,谁是嫡传的,其他几个师傅收的徒弟之后,好的苗子都要送到嫡传的人这里,这是中国特有的一个选优的机制。中国所有的文化,不管是学道、学佛、学书法、学武术,都特别讲究根基,如果根基不佳的话,把好东西告诉你,你承受不起,而且会把这个东西变了。因为你不了解,你的领悟力不到,你按照你的俗情的领悟力去讲的话,这个东西就变死了,所以它一定要维持它的高贵性。后来到了武士会阶段,因为传统文化没有魅力,像以前的书院,中国竟然没有书院了。胡适那么新派的人,他要求改革,但是他也觉得书院断了太可惜。很多东西都没有了,因为中国文化在当时是不能承受的一下子扎到了习武人身上,好象大家看中国就是看这几个练武的人,觉得他们还是有老派中国人的魅力,就是因为武人承担了在千年历史上不可能承担的任务,所以他要普传。但是普传之后也会出现很大的问题,因为武士会是中国武术普传的开始,一直到现在,最后发展出来国家武术队、表演式的武术,其实溯源都要溯到这。

史航:听你说有一种感觉,就像我们说哪个大片,建议不要看枪版,你在电影院看,不要在你的小电脑上看,根基佳不佳可能跟这个差不多。但确实会有忧虑感,比如上网我们经常会想这个东西要备份,当有崩溃前兆的时候,普传就会出现。我看《武士会》里面中间讲到形意拳第五代和六代之间,第六代为什么遇上这么个人,这么爱把自己的好东西跟人分享,这一点不是他品德好或者不好,只能说明乱世将至,天下必须有些东西散到千家万户,所以第六代传到这个人身上。像我们今天微博,一些转发控可能也是这种心态。但是这个传,本身是非常谨慎,又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传的时候有很多恩怨纠葛,但是当拳术普传,没有试图那种垂直门槛的时候,就像你小说的结尾写到的,一代人和另一代人反而可以茫然不相识了。所以这里有很多感慨,由《武士会》我们想到《逝去的武林》这本书的意义,今天常学刚老师也在,最早《武魂》发了很多徐皓峰这样的东西,是不是您可以把这段渊源聊一聊。

常学刚:这个话题只能是从我的感觉来说了,扯到刚才谈的武术为什么变成普传,或者为什么变成这种情况。我觉得武术是不是普传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我觉得是大势所趋的问题。因为咱们的武术承载的东西太多了,而且现在每个人可能都能从武术上找到你所需要的东西。比如中国人特别愿意造出好多武林的人怎么痛打洋人,这个故事相当多,而且据我所知这种打洋人的故事90%都是伪造的,编的。你说他怎么那么无聊?他不是无聊,他是要把国民心中的压抑,他把这个释放的机会寄托在武术上。所以以前我刚开始接触武术的时候,我只把武术当成一个技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它真正的东西,它的魂儿的东西是什么?武术的东西真的牵扯国民性好多问题,牵扯到生理问题、心理问题种种问题,还有好多文化的积淀。所以你不管传不传,每个人都可以从武术上找到你所要的东西。实际上武术在清朝中叶的时候,武术在民间发展,但是并不显赫,我们翻一翻武术发展史,真正的武术大放光芒是二十世纪初,那时候中国已经非常弱了。这表现什么问题?中国人真正振兴中国一时没有办法,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武术身上。当时出了好多武术的书,好多名人,包括梁启超等好多名人给这些武术书做序,我觉得像你们这些学者,可以搜集这样的序看一下,这就可以看出当时中国比较先进的或者说思想在上端的那些人对武术寄予什么希望。我记得有一个人写的序,他说当时中国生孩子,男孩子送玉,女孩子送一个什么东西。他建议以后生男孩子发一个棍,因为他是给一个棍术也的序,说如果中国人每个人都会耍棍子,中国就有希望了。当然我们现在觉得可笑,但是当时看不可笑,因为中国当时比较弱,所以大家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实际上武术是二十世纪初开始广为人们所接受的,寄予了很多的想法,其实中华武士会也跟这个有关系,刚才皓峰讲了,中华武士会成立的时候是有政府行为,当时北洋政府参与这个。但同时也有一些别的势力也把目光注意到武术上,当时中华武士会有一个著名人物叫聂元裱,他是同盟会的人,他也想把这个势力伸到练武人中去,希望在北方革命的时候,这些武术人也能起到作用。同样一个武术,不管哪方面,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就跟义和团兴起跟慈禧太后有点关系,因为慈禧太后也受义和团骗了,义和团会这么多法术,打洋人应该没问题,所以当时慈禧太后挺相信他们的,想跟洋人打一打,结果不行,最后幻灭了。总的来看,别看是小小的武术,但是寄予中国人好多想法、好多打算。到了今天,武术这个使命仍然没有结束,比如说我,我这个人其实挺耸的,别看我长的挺壮。比如在公共汽车上看到有人横行霸道,心理也很义愤,但是你不敢阻拦。这时候如果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大喝一声助手之类的,你就会心里很痛快。如果他要是练过什么的话,这时候武术的形象就在你心里崇高了,其实这时候你心里一点没有想学武术,但是你又有一股对武术的向往,你就觉得武术把你人性中的一种东西,把人性中好的东西发挥出来。所以在这种思想下,武术自然而然也可以得到很多人的青睐,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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