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清末民初的武林(4)
导语:在民国的时候,武术界的人一下成为社会的名流,而明清两代民间都是禁武的,都是文官压制武官,习武的地位并不高。像梅兰芳以前也是社会身份低,但在民国成为社会名流,武士会跟这个有相象之处。武术成为中国人辨析自我形象的一个出处,一个保留地。这很奇怪,中国文化大家看不起,年轻人又不感兴趣,但是一说习武的人,反而你会尊重他,这是一个文化的怪象


肖维佳:说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承载这个传统,那真的是点点滴滴里的点点滴滴。我先跟大家说一个太极拳的基本现实,我们从杨露禅到皇宫,打败皇宫所有高手成为杨无敌,两个孙子当中的一个是无敌,三代无敌,那都是吹的,因为在皇宫里这些人能不能打败全体高手,那是真比的。因此后来杨露禅成了皇宫禁卫军的教头。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我的师太爷叫王勇全,他父亲是刚才皓峰说的王府里的管家。当时杨桥侯,因为那个人毕竟是贵族,所以这个管家也获得杨剑侯的信任也成为他的徒弟。等于管家学拳,他有功负的时候再传教给他,所以真正学拳的不是贝勒,是这个管家。这个管家的儿子就是我的师太爷,王勇全。他7岁的时候已经个头不小,但是很结识。有一天老管家带着他在府里走一走,然后杨剑侯说这是哪的?他说这是我儿子。练什么功?没练什么,瞎练,练点剑谱。他说练那个干什么,练我们这个。这样,他7岁开始在杨家学拳,先是跟杨剑侯爵,然后跟他的儿子杨少侯,最后被杨剑侯命令让他带杨成府(音)为师,命杨成府为他的师傅,是这样的脉络下来的。在王勇全晚年的时候说,我只得到了杨家皮毛。他从7岁在那学,到2324岁,已经是一个高手了,已经能够独立成门面,他说他只学到人家的皮毛。王勇全第一批跟他拜师的大弟子朱永全,他又说他只得王勇全的耗子尾巴尖,我也远远赶不上我的师傅。从杨露禅杨无敌的太极拳的高档次到现在所剩无几,因此我大胆的说,昔日的太极拳,包括整个中国武术的光辉,现在只剩下一点点碎片,一点点渣子,如果说它是非常好的美丽的花瓶,现在我们见到的在不同的拳师身上,如果有真传的话,也就是大大小小的渣子,他拿着这个东西不撒手,是因为他知道它的价值。本来理应大家和起来进行考古,大家和起来把现有的渣子往一块粘一粘,再去恢复中国应有的高度。但是中国武林不团结,这个事情就做不到。

当然人家说我如此这般的大师、名师,我绝对不敢承受,我是一个痴迷的爱好者,我现在在进行的,包括我教人我们一起所做的事情,是想吸引大家一起到太极拳正宗记忆的考古,这是一个实验室,我们逮着一点那个意思,通过大量的实验,再逐渐的恢复它,多恢复一点是一点,我们在从事这样的工作。所以现在凡是上擂台的都不是中国传统武术。所以我当时看到徐皓峰《逝去的武林》这本书,我特别特别的惊喜,为什么中国武术会降到这个地步呢?无从杨无敌出现以后,正好又赶上辛亥革命,然后是我们的大革命,然后是新中国的建设,在这个过程中,养育中国武术的文化被粉碎了,咱们百年来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我们是不断的在粉碎几千年来创造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瑰宝的这个文化土壤,已经粉碎的差不多了,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剧。所以我们要想恢复几千年来已经有的那些好果子,我们必须要恢复它的土壤它才能继续再长。我们这个世代信息、交通那么发达,交流起来那么方便,本来是可以完成这件事情,只需要重新把我们古代传下来的正宗的,我说的是传统文化优秀的精华这部分尽量恢复,当然不要它的糟粕,传统文化糟粕特别多,什么小脚、太监,咱们不要那个,但是它养育出来的精华我们是要的。所以单纯从技术层面我们是做不到的,你必须恢复它的土壤、它的氛围。因此徐皓峰《逝去的武林》这本书,我敢说它是百年来的第一本写中国武术的土壤是什么样的,它的人情关系是什么样的,实际的传承是什么样的,那是原来的现实。为什么叫“逝去的武林”?其实在呼唤它的回来,不让它逝去,逝去就没有了。

而武林承载的不仅仅是中国传统文化高地的心法,高级的精神养料或者说精神核心,它同时是全世界人类都需要的东西,它有非常光辉的未来,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天人合一,社会和大自然的合一。你看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把社会和大自然对立起来,有社会科学,有自然科学,它本来是一个,天人合一就是社会跟自然的合一,人在中间,必须把自己的自然属性和自己的社会属性统一了,而我们现在人格分裂就在于这两个东西分家了。中国武术正好就有这种功能,为什么这么多人把几代人的努力都追踪的东西舍不得丢掉呢?因为实际上打斗并不能带来多少快乐,技术上的成败和成功不能带来快乐,而是练武过程中能够调整到天人合一最高境界,这个在吸引它。而真正是这个东西,所有好的武术通过训练它给你带来的是远远高于武术技艺的这种价值。

徐皓峰通过各种小说,包括《道士下山》、《武士会》,他不断的向我们重新阐释中国武术原有的价值,但是我也希望,当然他写的是历史小说,写的是我们混乱的世代,在这个混乱的世代里这些人怎么拼搏、怎么承载,同时怎么想办法生存,想办法保存自我,是这么一个过程。我们现在这个世代,在这个基础上,需要恢复这些精华,能否让更多人再现这个东西的同时,向整个世界再现一个比中国武术要高级得多的、由中国武术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精华,还有全人类永恒的普世价值。

史航:刚才听肖老说,我在想,你刚才说练武的人生命中很重要的,就像你说的土壤,这个很重要,他真正跟强敌面对打几下,一辈子算起来可能也只打了几个钟头,没有谁会天天在脑子里想怎么打人或者被打,更多的时候是师徒,是门里的师兄弟交流,这些日常的东西构成他人生主要的东西。其实这一切也是真正比较有意义的,我们以往可能很多是对抗的状态,而忽略他修行这一面的东西,这些是文化中更重要的。《逝去的武林》当时打动很多人,可能在于师徒之间的关系。包括《武士会》里面也讲,比如形意门跟八卦的区别,一开始序言“一声三世”就说,形意门要长期考验,宗师都是逃亡之身,故意要认清寡淡一点,疏远一点,不像八卦门人情比较热,心比较热,这些是我们关心的事情。由这个我想起另外一个话头,皓峰也参加电影《一代宗师》编剧,同时他也是武术顾问,用这么一部电影来追述这一切,也不光是讲人与人之间的对抗,还有自己心中的修行,还有皓峰整理出来的“三见”,所以你可以谈谈《一代宗师》跟你的一些渊源的东西。

徐皓峰:《武士会》小说写的是天津中华武士会的第一代,《一代宗师》电影主要是拍中华武士会第三代,就是章子怡扮演的这个人。而片中两个主要的男配,演章子怡的父亲跟章子怡的师兄,在片中叫公二先生,还有师叔是赵本山演的,赵本山演的也是武士会的第二代人。所以当时请我来做编剧,因为我自己本身不练武,我写《逝去的武林》是为了完成李仲轩先生的愿望,在文字上完成他一个心愿,他也禁止我跟武术界人有过多密切的交往,因为他还以为现在武林是以前的武林,他一个劲说你一交往会被打死的,还有一个,虽然你不是我徒弟,但是你又帮我整理这么多东西,他觉得他辈分很高,认为行走武林不方便。所以我除了跟肖老、常先生、我们师兄,我一般跟武术界的人,能不见就不见的。王家卫请我去写民国的武林,其实我能写的也就是武士会。正好是这样一个背景,所以我加入之后就变成了形意门大战咏春门。

因为所有导演不能光有青春期的感慨,那样的话这个导演时间当不长的,所以我们看王家卫之前拍的好多有青春色彩的电影、表达现代都市人典型心态的电影,其实都有一个历史背景,这个历史背景,一个中日战争,一个49年,大量的上海人移居香港,其实是寄居在香港的上海人,这是王家卫的历史,他不管拍的多么现代,他始终片子里会有一个上海的老太太,他的历史变迁在里面。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对历史的需要,尤其进入中年之后,就会变得空前的鲜明,所以我觉得他拍《一代宗师》要完成他自己这样一个东西。中国人很怪,西方人要完成自我往往最终的归宿还是宗教,比如上帝来了。而如果他未能完成这个归宿,他就很焦虑,比如我觉得我50岁的时候上帝会来,但是上帝没来,就会觉得是毁灭性的。但是中国人的归宿往往是归宿到史学,我终于捋清了我自己对历史的脉,我知道为什么会有此刻的我,这个线索我给它捋清楚了。人生的理想,这个人会找一个历史的特殊时候,这其实是一个理想,哪怕他是那段大历史的一个时段,或者主脉上的一个支脉。所以中国人的归宿是很具体的,虽然很高级的说得意而忘形,但是中国人的情感归宿一定是形神惧妙的,这段历史所有的人情世故都要弄的很清楚。所以中国人的乌托邦不是在未来,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在一个历史的瞬间,这是中国人的历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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