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清末民初的武林(6)
导语:在民国的时候,武术界的人一下成为社会的名流,而明清两代民间都是禁武的,都是文官压制武官,习武的地位并不高。像梅兰芳以前也是社会身份低,但在民国成为社会名流,武士会跟这个有相象之处。武术成为中国人辨析自我形象的一个出处,一个保留地。这很奇怪,中国文化大家看不起,年轻人又不感兴趣,但是一说习武的人,反而你会尊重他,这是一个文化的怪象


史航:我想到上次跟皓峰聊的时候有一点我特别惊喜,我们平时看的有武侠小说,有武侠片、武打片,我记得在媒体上看《倭寇的踪迹》的时候,皓峰提出一个概念叫武道,我当时琢磨了半天,结果聊的时候,皓峰说武道对他来说,他又有一个对武道之上一个新的理解,我特别感兴趣,也请你跟大家分享一下。

徐皓峰:这个常先生肯定了解,武林以前不叫武林,叫武行。“林”这个词是鲁迅的学生宫白羽,他自己想当鲁迅,或者起码想成为像郭沫若那样的人,但是因为他没钱,生计也不好,所以写武侠小说养活家。但是他写武侠小说,他觉得不能写下人,所以他把武林人士的地位拔高了,对武行用“林”字来提升,因为“林”在以前指的都是高档的文化沙龙才能称为林,像儒林外史、诗林、琴林、书林,最高档的才能成为林。武侠往往寄托的是很多文人浪漫的色彩,他是浪漫,可遇不可求的。而中国武行是在城市里定居的。文学跟电影如果还有成就的话,一定要尊重人的职业,尊重这个行当,你才能有真正的文学。

现在好多大众文学跟电影,都是借着一个职业,但是写的还是非职业的事情,所以现在好多行业片,你最后一看都是阴谋片,我写战争题材、办公室、商业、炒股,你发现都是恩怨情仇,你不管干什么跟所有人都一样。而我觉得行业小说,首先是尊重这个行业,觉得这个行业跟其他的人是不同的人,这样去写才能有价值。尤其是行业的自尊这个太重要了,我们问一些国外的人,比如一个副导演,问他这辈子理想是什么。他说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欧洲最棒的副导演。但是你问中国,比如问一个演员,问一个灯光,问一个作曲,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他会说我要当导演。哪个权力最大,哪个最有掌握性,就要当哪个。我们拍戏的时候,给我送饭的小助理,问他将来理想是什么,他也说想成为导演。大家理想都是本着最大的,这就有问题。而以前人都是归到自己的行业里。前一段时间田壮壮给我们讲一个道理,八十年代他去街头买萝卜,这个萝卜稍微次一点,但是也不错,问这几个萝卜怎么卖?看着不新鲜,便宜点都给我吧。结果遭到卖萝卜的决绝,说这几个萝卜蔫了,不能卖给你。为什么不能卖?因为你拿着这样的萝卜回家,别人打听出来说这个萝卜是我卖的,别人会瞧不起我。这是八十年代。所以寻找行业的特殊性跟行业人的自尊感,这是我写《武士会》的初衷。

史航:从武侠寄希望于别人的东西,到武道是我们探索信念的东西,但是到了武行,行业尊严出来就特别有意思了。我看好多名人出的自传回忆录,我印象很深的是汪涵那本,因为他讲的不是自己怎么红的事情,他讲的是看别人怎么做豆腐、怎么做弓箭,日本这方面也特别好。我说中国缺少行业小说、制造业小说,甚至手工艺小说。像国外很多流行小说当中行业的小说特别好,我们现在行业小说只是内幕小说,这个内幕就是阴谋,所以我们发现哪个行业都是一样的,其实每个行业跟每个行业之间是特别强烈的区别,这个区别是吸引他和吸引他的老师、他老师的老师走向这一切的东西。说到这儿,因为常先生主持《武魂》杂志很久,还有一个《武林》杂志,您从这几个杂志,刚才皓峰说到八十年代,在八十年代各种东西中,杂志是很重要的,现在很多杂志没有了,当时您从《武魂》这样的杂志接触那个时代的风貌,皓峰《逝去的武林》是用一个很窄的缝隙讲很远的东西,而常老师面对很广度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杂志面对的武林世界的东西,给我们大家介绍一下。

常学刚:我觉得武术是有道的,但是这个道是逐渐的,可能在每个人眼里,他知道的只是道的零碎,我们的杂志就是要把这些零碎集合起来,用一个特别长的时间陆陆续续把东西集合起来。而且我觉得这个“道”不可能是一下子就被一个人全部掌握的,它正是在千千万万的碎片或者我所知道的点滴,把这个东西集合起来,然后由智者发现这个道,这时候我们整个思想能够提高了。我们应该承认武术有道,但是我们不要奢望我完全掌握了无数的道,或者某一个人就是武术道的具体表现,这个想法就是不实际的了。原来我们经常容易被一些武术家或者一些有名的人有幻灭,就是因为原来对这个认识不深。有些人身上体现武术道的某些内容,我们就认为他代表最高东西,那我们可能就幻灭了。

刚才我们说到武术是一个吃坚果的过程,我比较赞成这种说法。我们的武术杂志就是一个不断剥坚果的过程,我们编了二十多年的武术杂志,我也不烦,这个东西就是那么多,中国在册的武术门派可能就是129个,当然没有注册的可能还多着呢。你整天就是这点东西,而且这些话应该说就是车轱辘话,但是你为什么不烦?因为每天是不同的碎片,都有自己个性的东西在里面,你就觉得这个东西总能给你新的认识,这样的东西积累多了以后就可能有像徐皓峰这样的智者,他就能够把一些东西总结出来。所以他那些系列武术的书,他写的不是一个事,实际上我说是一个事,就是不断的剥武道的坚果。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们要坚信武术是有道的,没有道的武术是没有前途的。

咱们现在有的武术没有道,它就变成杂耍,或者变成以武术的样子的异化成另类的东西,那就不能说是武术了。武术是需要有志者的,它应该把大家平平常常、司空见惯、经常要做的这些东西总结出那个道的东西,每个里都有道。但是有的人可能因为阅历、学识不够,他做了,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做着武道的事,得有人把这些东西总结出来、点出来,让整体的思想上升一块。所以我觉得《逝去的武林》,大家是平常好多事情做了,但是没有想那么深,没有觉得那么高,但是我做完这本书之后,我突然觉得原来我还那么高,这就是武道对你的影响,我觉得这个工作还要继续做,不断的发现、不断的剥这个坚果。

肖维佳:我们有一些事情就是因为因为折来折去,被现在崇洋媚外的东西覆盖了。包括孔子文化,所谓孔子就是读书人,你读书就是孔子,这是对孔子极大的歪曲。孔子被来是讲六艺的,唱歌跳舞、骑马射箭无所不敢,现在就变成背书的就是孔子。在我们脑子里,中国传统很多东西已经变质了,这样我们就不知道我们的根到底是什么。我讲一个最简单的东西,太极拳被公认是中国武术最高的境界,它的境界高在什么地方?世界除了少数几个东方国家,包括日本跟中国学的以外,格斗术就是格斗术,纯粹是技术,里面没有文化。只有中国武术才把自己文化的方方面面被吸收到武术当中,成为一个文化的载体,不仅仅是武功或者格斗术的技术,这是我们武术的特点。太极拳在咱们中国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它追求并且实现了任何其他武术都没有实现过的东西,没劲的带有劲的,手慢的带手快的,以柔克刚,这是别人完全想不到的东西。这里就有一个中国文化非常核心的哲学思想,就是太极思想,纳入到修炼的东西当中,这里面既有佛家思想、儒家思想还有道家炼丹术的这些东西。我们大家是在龌龊的斗争的世界里过来的,一天到晚斗争,所以我们现在看什么片以为都是阴谋、都是斗争,实际上也是歪曲了我们现实生活的真实。太极是什么概念呢?叫做阴阳相济的概念,简而言之说,太极阴阳就是对立统一。其实完全不是,太极里面没有斗争,太极的阴阳是互助的阴阳,但是你的阴阳能够互助的时候就形成和谐的问题。

在修炼太极拳的过程中,在搞考古的过程中,你能够感觉到你身上某一部分突然和谐了,阴阳相济了,你得到最高的人生高峰体验,这才是真正迷人的。他后来拿来对付别人的侵略,但是太极拳从来不主动进攻,他只能防卫,彼不动我不动,彼未动我先动,我必须让别人先动,我只能借别人的力来处理他,因为我借别人的力来维持强化自己的和谐,他吃亏不是因为我打他,是因为他破坏了和谐,他挨打了,这个思想境界就是道德境界。太极拳或者任何一个高级的武术,包括少林拳最高峰都是这样的,东西南北四个角,最后一个角是一样的,追求的最高的境界和禅宗的境界没有什么区别。所以练武术是求道的手段,而它可以作为求道的手段,因为里面容纳这么多文化要素,而且这些文化要素柔成一个东西,它统一了。只要你练武,最好是连这样的武功。中国武术家越老越活、越精神、越踏实,这才是武术的精神。

史航:我们想起黄宗羲先生,他对内家拳的定义就是以静治动。肖老师刚才说到孔子,说到孔子六艺中有射箭,徐皓峰导演第二部电影叫《箭士柳白猿》,这是独特的概念,因为弓箭对我们来说比较远,他讲的是国术馆中,射箭的人会来做仲裁者,今年什么时候上映?

徐皓峰: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四五月份,如果不顺利的话,也许明年也不好说。

史航:这个电影也是很期待,孙子兵法说射箭叫“引而不发阅读也”,引而不发,这是一个境界。皓峰导演参与编剧《一代宗师》中有一个台词,练武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个见众生的环节就是让大家提问的环节,最后时间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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